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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西贝尔 ...

  •   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在水中盲目地挣扎,随后被一双大手拉出水面。一个男人的声音叫着“西贝尔”,用我不熟悉的语音。

      那双拉我出水的胳膊把我抱起来,贴着我的胸膛是暖的。他把我抱进屋子,放在一张藤椅上。

      屋中壁炉前一张胡桃木小桌,上面的黄|色大木盒正在讲话。那是一台古董级别的老旧收音机,里面传出一阵阵激昂的语调。

      这语调一开始像吼叫,像争吵,不知说些什么。

      耳内一热,水膜破裂,而我的心里似乎也有一层膜破了,听懂了那些在军乐鼓点中的讲话。

      “从法国得胜归来的德国士兵们……勃兰登堡门……伟大的元首……”

      这是德语。

      壁炉上方的墙壁上,是一副大肖像,一个穿着棕黄|色制服、有小胡子、还带着红底黑字袖标的人,雄心勃勃地望着远方。

      “西贝尔,西贝尔,你没事吧?”拉我出水的是个军官,穿着灰绿色的军装短袖,他又在这么叫了。

      这个身体叫西贝尔。

      门开了,吹进一丝微风,我打了个寒战。

      一个中老年男人跑进来,背后跟着一名医生,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她没事。”我身边的人说,“她……一直睁着眼睛看我。”

      “那就好!”先进来的中老年男人双手按着膝盖,原地喘着气。我心里知道他是埃德斯坦先生。

      医生先远远瞄了我一眼,见我神志清醒,便转而向埃德斯坦先生还有救我的军官站直身体,右臂直举到额前说:“嗨,希特嘞!”

      年轻军官点头微笑。

      医生走近我,用小一点的声音说:“嗨,希特嘞。请问哪里受伤了吗?”

      我表情紧绷,戒备地盯着他,没有出声。

      “可能嗓子不舒服。”医生掏出小电筒,一边解释道。

      他叫我张大嘴,用压舌板飞快在我嗓子里戳了一下:“有些红,毕竟有呛水,没有大问题。以防万一,可以吃点薄荷糖。”又让我活动手脚,问我疼不疼,有没有在水里划伤。

      检查完毕,埃德斯坦先生说要送医生回去。他还在微微气喘,他穿着旧式的背带裤,背带在背后呈“Y”字形分叉,腰以下都湿了。他从裤口袋里掏钱包,打开来,滴滴哒哒还在流水,他抽|出两张湿漉漉紧贴在一起的帝国马克。

      医生笑着让他收回,自己离开了。

      见我无恙,埃德斯坦先生瞪了我一眼,向那军官说:“阿尔伯特,你说说她吧!”

      阿尔伯特表情严肃:“以后不能这么任性了,知道吗?一言不和就跳进水里!”

      我抬头望着他,是的,阿尔伯特,他当然叫阿尔伯特。这个名字在西贝尔的记忆里,他们是认识的。

      “实在太危险了……以后……以后……”他不知为何语塞,脸上一红。

      “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转了头道,“让她先换了衣服吧。”

      我这才觉得湿衣服紧贴在身上,浑身都冷。回到房间,从穿衣镜里看到了西贝尔的面孔。深棕的头发,暗绿色的眼睛。五官立体,但又不是典型的日耳曼人模样,线条更柔和些。有点像我,又不是我。

      门外那两人在说话。

      “我让你说她几句,你怎么不说了?”埃德斯坦先生说,“她还是比较怕你的,以前给你写信,就专门问我你爱看哪些,怕写错了你不高兴。”

      我停下动作,听他如何回答。

      一阵沉默,阿尔伯特说:“她今天和平时不太一样,看样子是知道错了,不必再责怪她。”

      干爽的衣服扣上扣子,冰冷的皮肤外面一层薄薄的暖,镜子里的西贝尔勾起嘴角。

      “她跟我可从来没有认过错,”埃德斯坦先生嘟囔道,“好吧,这些先不提。你怎么刚好今天赶到了?之前还说要接受元首接见,要过两天来。”

      “是的,我们装甲师在法国战役立了功,”阿尔伯特笑,“元首已经接见过我们,本来还要到勃兰勃堡门阅兵,我告了假。”

      “也幸好你赶来。”

      “他们推荐我过几天去参谋学院进修,刚好也有几天假期,我就先来看看你们,再去卡塞尔舅舅那——西贝尔当时是怎么了?像抽筋了,可是又没有呼喊。”

      这最后一句,又引得埃德斯坦先生一声叹息:“我要去柏林工作,全国领袖希拇莱先生要我去做占星。西贝尔也想去,我不许。她跟我吵起来了。”

      “去柏林好呀,”阿尔伯特笑道,“参谋学院也在柏林,会离得很近。”

      埃德斯坦先生一声轻叹。

      我打开了门,见埃德斯坦先生正努力拧着自己的裤脚,阿尔伯特衣服也湿了,水从军装衣角滴下来,地板上聚成一片水渍。一缕金亚麻色的湿发搭在额前,虽然狼狈却整个人腰板挺直、姿态庄严地坐着,就在我刚才坐过的藤椅上。

      他见我出来似乎很紧张,只看我了两眼便很快转了头,耳朵边缘慢慢地红了,接着莽莽撞撞地站起来:“我得走了!”

      “不要急啊,我带了一瓶香槟,正好给你尝尝!”埃德斯坦先生踩着湿脚印往里屋走,走了两步又停下,回转,“你还是先回去,你也要换换衣服。”

      埃德斯坦先生这样憨态可掬,我和阿尔伯特相视一眼,他笑:“去柏林的事不用着急。即便你和父亲不能同去,也可以过一阵再跟过去,是不是?”

      见我不语,他又说:“嗓子还不舒服?你——”他原本思路流畅,行事说话都胸有成竹的样子,但一和我对视就卡壳了。

      直到他走下台阶,我才酝酿出了第一句话:“阿尔伯特。”刚一出口,心中一阵排斥,说德语真是别扭。

      “再见。”我勉强道。

      他一愣:“好吧,我——晚上再来,晚饭后再见。”

      回到屋子里,埃德斯坦先生也已经换了干衣服,一模一样的白衬衣和旧背带裤。他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两杯咖啡,这是要“坐下来谈谈”的架势。只不过他反复看了我,没有先开口。

      西贝尔平时是不肯听他说教的,每次沟通都会引发一番争吵。

      这次的矛盾是埃德斯坦先生的工作调动。他原是维也纳大学的历史教授,研究古埃及文化,同时也是一位占星师。最近受邀去柏林为希拇莱工作。

      从未有什么消息让西贝尔这么兴奋过,消息到来的几天后,她申请了转学。

      “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就转学?”埃德斯坦先生惊道。

      “为什么不行?”

      她是在第三帝国的伟大荣光中长大的年轻人,一直向往帝国的心脏——柏林,渴望靠近带领整个帝国前进的伟大人物,他们的元首。这是她的梦想,每个同龄人都会有的梦想。

      但埃德斯坦先生不同意。

      他虽然在生活事务上有些笨拙,对国家和政|治却有一些洞见。他开始耐心解说,说这个国家目前是不正常的,不要过份狂热。随着她反驳越来越激烈,他开始严厉地批评她“目光短浅、头脑简单”。

      “我怎么头脑简单了?!”她大嚷,她在学校里的纳|粹教育影响给了她莫大底气,“您老啦!老年人就是畏畏缩缩,无非是怕像上一次大战一样输掉。为什么就不肯相信,德国|军|队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好啦,平时不管我,我做了大决定就出来反对!我不想听!您不让我去我自己去!以后的事也不要你管,否则我就把今天你的话告诉盖世太保!”

      “盖世太保”一出口,西贝尔也有点后悔,但她只是紧闭着嘴不再说话。

      埃德斯坦先生脸上是完全的不可思议:“你疯了吗,孩子?”

      两人本来在湖上划船,西贝尔抄起船桨,背后父亲的目光像正午太阳一样灼烧,让她觉得仿佛真做错了事。

      错的明明不是她!

      “还不快坐下!听话!”

      西贝尔本打算坐下划船,但听到这句,她扔开船桨,跳进了水里。

      回忆带出一波情绪,肚子里冒出一大堆狂热的话,什么德意志的荣耀、元首的理想……将将要出口,全被我拦住了。那是西贝尔想要再次说服自己的父亲。

      “他不是我父亲,我跟他没什么要解释的。”我对心里的西贝尔这样说,那些冒头的想法熄灭了。

      埃德斯坦先生长叹一声。

      “我听您的。”

      他一呆,像不认识似的打量我好一会。

      “我会待在维也纳。”心里的西贝尔又想反|抗,但我不容她说话。

      第三帝国会失败,这些人可能都会死——我透露的历史结局让西贝尔瞬间无声无息。

      埃德斯坦先生呆了片刻,走过来摸摸我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反反复复手心手背摸了七八回。我忍不住好笑起来。

      他也笑了,搓手道说:“你明白就好了!”

      直到晚饭后,埃德斯坦先生都在感叹我忽然间的懂事。

      “刚才我打电话回去,给你取消转学申请,他们也同意了。你的老父亲在维也纳大学将近二十年,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他拿起桌上的台历,“现在离我去柏林还有一二三……五天,我们在这里玩到第四天再回去。”

      座钟敲过了晚上七点,在这没有娱乐的年代,我百无聊地听着收音机。

      带着杂音的巴赫钢琴曲传出来,埃德斯坦先生靠在沙发背上,一个指头轻轻动着,仿佛在和着音乐,但眼睛已经闭上了。

      桌上日历上显示:

      1940年7月19日

      像梦一样,我竟然坐在这里。

      这是维也纳郊外的小镇莫德林。在这个年代,它并不属于奥地利,而是属于大德意志帝国。

      这不是一个能久待的地方。我并不想去柏林,我和埃德斯坦先生并不亲近,等他一离开,我就会想办法离开德国,先跑到瑞士。要能到美国,就更好了。

      思绪延伸得越来越远,突然间,我接触到一个念头,像黑夜乌云间的闪电一样,脑海中清清楚楚看到了画面。

      我看到西贝尔走在柏林街头,周围是欢呼的人群,他们在围观欢庆仪式。高大的总理府楼上垂挂着长条的万|字旗。

      “伟大元首万岁!”山呼海啸的声音将我淹没。

      “你不会离开德意志,”一个声音从心里冒出来说道,“你会进|入帝国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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