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浮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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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淅沥，烟霭朦胧，天色暗沉，冷风舒卷。十白宿撑着油纸伞，驻足一座新坟前，那晶莹剔透的雨滴沿碑文而下，将那灰白的碑岩濡湿，浸黑，每蜿蜒一处，那雨滴却又似艳红一分。
水沿碑过，血染清流。
墓碑上的字寥寥无几，只有“虞承星”三字大的醒目，而有关此人的生平却无限留白，无处可寻。
浸透一丝丝寒意的冷风擦肩而过，撩动十白宿的衣袍与墨发，明明已是草长莺飞时节，他却觉得如置隆冬，身坠冰窖。
“子青，”——这是虞承星的字，“我来看你了。”
十白宿似一叶枯叶，在烟雨蹉跎中飘零着油尽灯枯的身子，他缓缓俯身，妄图用这被拉长的光阴将孤寂含纳、消散。他抚上墓碑，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描摹那烙印在心底白芒之处的名字。
他的喉间有些干涩炙痛，嘶哑地道：“将军坟前无人闻，戏子台前舞升平。子青啊子青，如果你还在世，是否会感到世态炎凉，是否会替自己的死鸣不平？”
“呵呵——”他苦笑，眼尾逐渐被细雨熏的胭红，“是我愚人自愚了，你这个性子，不会的……你同我一般，也是个愚人。”
他收回抚碑的手，端起面前摆放的酒坛，随意拨开封着坛口的红布，猛灌一大口，直将他呛得不住咳嗽，而那从唇角泄露的酒液便将他那水碧色的华袍浸湿，变为深色。
十白宿不着东西地呢喃：“子青，你真的不在了吗？你之前许诺过我，战事平定后，便同我浪迹江湖，涉水游川，天下为家。赏浓艳的美人，品热烈的辣酒，但你失约了……也罢，你不是一言九鼎的君子，但我是——我来与你赴约了。”
言罢，他抓着坛口，将坛中清酒尽数倒出，酒水似白瀑般直直垂下，混杂着苦涩的细雨消失在泥黄的土地中：“这是‘碧落间’，我藏在梨树下数十载，如今倒是启封了，无妨，你尝尝，这是替大将军您摆的接风宴。喝完，便上路罢……”
砰——
酒坛四分五散，碎成瓦片，细碎的瓦渣弄伤了十白宿的手，他赤红着眼，大骂：“虞承星，我去你的！你死的倒是干脆，走得一了百了！那一剑你明明可以躲开，为什么不躲？！你有想过我吗？！你有心吗？！”
“我早就想骂你了，什么同我赏浓艳的美人，滚吧你，你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你是真正的逍遥散客，而我，不过是一介困于情网的凡夫俗子！”
十白宿骤然脱力，颓然地跪坐在墓前，他的衣袍已被雨彻底淋湿，泥土星星点点地沾上衣摆，一番宣泄过后，徒落一身狼狈。
他的唇瓣被寒气沁得发白，唇齿打着抖，缓缓闭上双眼：“子青，知己已去，平生无意。”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春风料峭，寒雨彻骨，故人已入土。
……
“帝君，该离开了。”
“再等等罢。”
远处，一男一女静静注视着这一切，他们隐匿了身形，常人无法看见，如若显形，十白宿便会瞧见，那男子赫然是战死沙场的虞承星。
“那，上去见见他？”女子轻声询问。
“见见？”虞承星双眸倏地变得复杂。
“罢了，人神殊途，逝者已逝，就不必去叨扰活着的人了。”
“帝君，你越来越像人了。人间，真的这般复杂吗？”女子问
“复杂？”虞承星淡笑，声音飘散在烟雨中：“人间不复杂，人心复杂。”
“因之人心，便有人欲，因之人欲，便陷凡尘。”
虞承星瞧着远处失魂落魄的人，他道：“绛沁，这雨停了吧，怪冷的。”
绛沁抬眸，视线在虞承星与十白宿身上来回流转，嘴唇嗫嚅着，似有话要说，但最终也只是低下头颅，沉默应答：“是。”
言罢，她单手一摊，一把青玉扇出现在她手中，紧接着，纤手一扫，一道莹绿的光芒掠过阴翳的天穹，刹那间，初雨乍晴，一道道光束透过云层，扑向大地，散落在十白宿身上。
“帝君，他好像要离开了，真不去见见吗？”绛沁道。
虞承星挥动广袖，转身离去，落下一句淡薄的话：“天地法则，不可违背，他为人，我为神，殊途不同归。”
殊途不同归……但为何，要为那人散尽半生功德？
只叹：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十白宿归去后，便向当今圣上请辞，愿归隐山林。当今圣上乃他一母同胞的兄长，深明此中因果，便允了他的请求。
转眼又是一年春，十白宿正躬身整理院落前的药田，他衣冠简朴，头绾梨木簪，身形越发瘦削，最终，他也未涉足那恣意浪荡的江湖，只在这一方闭塞山林间，守着故人。
清风过境，淡淡梨花香掠过他鼻尖——院中那颗梨木开花了，洁白的花瓣以及那淡黄的嫩蕊似一位友人，伴着十白宿，吐纳着他二十多载的爱恨情仇。
十白宿抬头，瞧着院中梨树的盛景，展颜温笑道：“今年梨花倒是开的挺早。”
院落不远处，瞧见十白宿笑颜的虞承星微勾唇角，眼里映满的是那药田中玉人。
神没有心吗？有，只是还要装着苍生。
……
春去冬来，四季流转。十白宿在这飞逝的年华中渐渐白了头，岁月也在他以往俊秀的脸庞上镌刻痕迹，他真正走到了人生尽头之时。
回望过往几十载，他虽未游历四方，却也悬壶济世，保着这一方百姓的安康，足矣。
浪迹江湖，侠字当头；悬壶济世，医者仁心。
弥留之际，十白宿在朦胧间瞧见房门被推开，嗅到了涌入屋内的梨花清香，半梦半醒地见到了几十载春秋中魂牵梦萦的人。
他浅笑，艰难朝那沐光而来的人伸手，呢喃道：“子青……”
纵是庄周梦蝶，甘之如饴。
气力散去，十白宿缓缓闭上双眸，手骤然垂落，却落入了温热之中——虞承星闪身，接住了十白宿垂落的手，但终是天人永隔罢。
虞承星沉默，握紧了交缠的手，慢慢俯身，在十白宿额间轻轻落下一吻。
君子之交，知己之情，纯澈如水。
这是他能做的最违背天地法则的事。
他轻柔地替十白宿敛容，将他葬在了自己的墓边。
此次，换我来守着你。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浮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