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渡曲》天明草

99、草莓大福

　　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沉沉地覆盖下来。我推开家门，手里沉甸甸的纸袋散发着甜腻诱人的草莓香气。二十个圆滚滚的草莓大福，是她今天破天荒主动发信息说要吃的。那短短几个字在我手机屏幕上亮起时，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让我一路都踩着轻快的步子。

　　“老婆？草莓大福驾到！”客厅的暖光温柔地铺开，却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只有电视屏幕兀自闪烁着无声的画面。空气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

　　“在洗澡呢！”她的声音从浴室方向传来，隔着门板和水汽，有些模糊，但听起来很轻松，背景音是手机里播放的轻柔音乐。

　　“快点出来啊，别让它们等凉了！”我扬声催促，把装着甜蜜期待的纸袋小心放在茶几上，自己也顺势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黏在那扇紧闭的浴室门上。

　　一秒，两秒……五分钟过去了，音乐还在流淌，水声似乎停了，却没有任何开门的动静。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恐惧感，像一条湿滑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顺着我的脊椎爬上来，瞬间缠紧了心脏。婚前那两次——一次是割腕后失血过多惨白的脸，一次是过量药片后漫长的洗胃……那些被刻意尘封、却从未真正褪色的画面，猛地撕裂了眼前的宁静，带着血腥味和消毒水的气味，狰狞地扑来。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又在下一秒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尽，四肢冰凉发麻。十五分钟！她说了“马上”！

　　“老婆？你好了没？”声音已经变了调，嘶哑而尖利。没有回应。只有那该死的音乐还在不紧不慢地流淌。

　　“砰！”我几乎是撞过去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失去平衡，踉跄着扑到门边。门锁着！那一瞬间，世界仿佛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和门板冰冷的触感。我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只剩下一个念头——撞开它！

　　“咚！咚！咚！”肩膀狠狠撞在门板上，门框发出痛苦的呻吟。几下之后，锁舌终于屈服。门猛地弹开，温热的水汽混合着沐浴露的甜香扑面而来。

　　预想中的血腥、冰冷、死寂……一样都没有。

　　暖黄的灯光下，浴缸里盛满了洁白绵密的泡泡，像一座小小的雪山。她就泡在里面，只露出肩膀和脑袋，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脸颊边。她正闭着眼，脑袋随着手机里音乐的节奏轻轻摇晃，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旋律，手指撩起一捧泡泡，顽皮地吹向空中。泡泡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彩，轻盈地飘散。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僵在门口，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石像，胸口剧烈起伏，刚才撞门的肩膀传来迟滞的钝痛，额头上全是冷汗。眼前的景象如此安详，甚至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天真，与我脑海中那地狱般的想象形成了荒谬而巨大的反差。

　　她听到动静，睁开眼，看到我煞白的脸、惊恐未定的眼神和狼狈的姿态，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水珠顺着她的睫毛滚落。

　　“干嘛呀？撞门跟土匪似的？”她嗔怪道，眼睛里却盛满了笑意，像落入了星子，“我就多泡了一会儿泡泡浴嘛，这泡泡可好玩了！”

　　心脏终于从喉咙口慢慢落回胸腔，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来，双腿都有些发软。我靠在门框上，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跳。看着她在温暖的泡泡里安然无恙、甚至带着久违的轻松笑容的模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庆幸猛地冲上鼻尖。

　　我走过去，蹲在浴缸边，手指还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我伸手抹掉她鼻尖上的一点泡泡，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神经病……吓死我了你！”

　　她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在小小的浴室里回荡，比那轻柔的背景音乐更动听。她撩起一串泡泡甩向我，晶莹的水珠溅在我脸上，带着暖意。

　　“草莓大福呢？”她眨眨眼，像只贪吃的小猫。

　　“在外面等着呢，”我终于也扯出一个笑容，尽管肌肉还有点僵硬，“快点出来，别让它们真凉了。” 我看着她重新眯起眼，惬意地沉入泡泡中，那颗悬在深渊边缘的心，终于缓缓落回了温暖的、有她在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