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7、同学的救赎 ...
-
高一那年,天像是塌了又塌,碎得再也拼不回去。先是奶奶,那个总把最好吃的偷偷塞进我口袋、用粗糙却温暖的手掌摩挲我头顶的人,在一个沉闷的午后悄无声息地走了,带走了我世界里最安稳的光。紧接着,爷爷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没过多久,也追随着奶奶去了。家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冰冷的遗像和无法填补的寂静。而父母,在这片废墟之上,用一纸冰冷的离婚协议书,为这破碎的一年添上了最后一道裂痕。
那是一个暮色四合的傍晚,口袋里的最后二十块钱,像一块滚烫的铁。我攥着它,在街角那家新开的奶茶店门口站了很久。玻璃窗映出我模糊的影子,苍白又陌生。鬼使神差地,我走进去,点了一杯最甜的奶茶,加足了珍珠和布丁,又去隔壁面包店买了一块小小的奶油蛋糕。店员递给我时,脸上是职业化的微笑,她不知道,这杯甜腻的饮料和这块松软的蛋糕,是一个绝望的少女给自己准备的、最后的晚餐。
回到家,空气里还残留着消毒水和悲伤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父母离婚后,这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地方,只剩下我一个人和满屋子的回忆。目光落在浴室角落那个蒙尘的绿色玻璃瓶上——是去年奶奶没用完的农药。瓶子半开着,里面的液体早已挥发变稠,只剩下瓶底一小滩刺鼻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褐色残留。我盯着它,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笼罩了我。我拧开瓶盖,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但我几乎没有皱眉,只是平静地将那粘稠的、致命的褐色液体,小心翼翼地倒进了那杯温热的、散发着虚假甜蜜的奶茶里。褐色迅速下沉、扩散,与奶茶的奶棕色混合,形成一种浑浊的、不祥的漩涡,最终沉入杯底,像蛰伏的毒蛇。
我走进浴室,打开花洒。滚烫的水冲刷下来,皮肤被烫得发红,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水汽氤氲,模糊了镜中的自己,也模糊了整个世界。洗了很久很久,仿佛要洗掉身上所有关于失去、关于破碎、关于被抛弃的印记。换上干净的衣服,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我走出浴室,像一个准备奔赴刑场的囚徒。那杯加了料的奶茶就放在桌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它看起来如此普通,又如此致命。我伸出手,指尖冰凉。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的杯壁那一刻——
“嘿!在家吗?出来玩!” 清脆而熟悉的声音,像一颗石子骤然投入死寂的深潭。
“快开门!我们去河里抓螃蟹!听说今晚大丰收!” 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的热情。
我猛地缩回手,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在胸腔里狂跳。门被拍得砰砰响。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恐惧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被打断的茫然,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口站着我的两个发小,阿杰和小峰。阿杰扶着自行车,一只脚支在地上,脸上是惯常的、大大咧咧的笑容,小峰则跨坐在后座,兴奋地朝我挥手。夜色在他们身后铺开,晚风带着夏末河岸特有的潮湿水汽扑面而来。
“愣着干嘛?走啊!” 阿杰催促道,他的目光似乎飞快地掠过我身后的屋子,又迅速落回我脸上,笑容依旧灿烂,但我似乎捕捉到他眼神深处一丝极力掩饰的紧张和……不易察觉的探寻?“我们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今晚非抓满一桶不可!”
他们语气里的期待那么强烈,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热切。我张了张嘴,喉咙发干,那句“我不想去”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被他们灼灼的目光堵了回去。或许是那晚风太温柔,或许是他们的笑容太有感染力,或许仅仅是因为,我太需要一个理由离开这张放着毒药的桌子和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
“……好。” 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应道。
我锁上门,坐上了小峰的后座。自行车链条发出哗啦的声响,载着我们三人,一头扎进清凉的夜色里。晚风吹乱了我半干的头发,也似乎吹散了屋里那令人作呕的农药味。我们沿着河堤骑了很久,风灌满了衣衫,发小的笑声在耳边回荡,带着一种刻意的、想要驱散什么的喧闹。到了河边,冰凉的河水漫过脚踝,我们打着手电,翻开石头,寻找躲藏的螃蟹。阿杰和小峰异常活跃,不停地讲着笑话,笨拙地模仿着老师,故意让螃蟹夹到手然后夸张地大叫。他们笨拙的活跃像一层厚厚的、温暖的毯子,将我紧紧裹住。黑暗的河水、手电筒晃动的光柱、螃蟹挥舞的钳子、同伴们刻意拔高的嗓门……这一切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充满生命力的喧嚣,暂时淹没了心底那片死寂的荒原。我们一直抓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手指被河水泡得发白起皱,裤腿上沾满了泥点,才精疲力尽地带着半桶张牙舞爪的“战利品”回家。
回到家,天已大亮。晨光透过窗户,清晰地照亮了桌上那杯被遗忘的奶茶。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滑落,在桌面留下一小圈深色的印记。浑浊的液体在杯底沉淀,那致命的褐色在日光下显得如此丑陋、污秽,与昨夜河边鲜活的生命力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一种迟来的、巨大的恐惧和后怕猛地攫住了我。我几乎是冲过去,抓起那杯奶茶,冲到厨房水槽,拧开水龙头,将里面的液体连同那些甜蜜的珍珠布丁,连同那蛰伏的死亡,一股脑地冲了下去。水流声哗哗作响,冲走了那可怕的混合物,也冲走了那个在绝望边缘徘徊的、黑暗的自己。
日子像河水流淌,带着伤痕继续向前。我从未向他们提起过那个夜晚,那个角落里的农药瓶,以及那杯被我倒掉的奶茶。我固执地以为,那是我一个人的深渊,他们只是碰巧路过,用少年的玩闹,无意中拉了我一把。我将那个秘密深埋心底,连同那份劫后余生的战栗。
直到2022年7月,那个闷热的夏天。阿杰,那个总爱咧着嘴笑、扶着自行车在门口喊我的发小,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中永远离开了。世界再次被撕开一道狰狞的伤口。我去他家里,帮忙收拾他留下的痕迹。在他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我看到了一个旧旧的硬皮本子——是他的日记。
手指颤抖着翻开。纸张已经泛黄,字迹是少年特有的飞扬跳脱。我胡乱翻看着,直到某一页,熟悉的日期撞入眼帘——正是那个我买奶茶、倒掉农药、和他们去抓螃蟹的夜晚。
那一页的字迹,比平时潦草许多,带着一种力透纸背的紧张:
> **X月X日晴(心情:害怕)**
>
> 今天放学看到她一个人往街角新开的奶茶店走,背影瘦瘦的。她一直说想尝尝那家的招牌奶茶,今天终于去了?我以为她只是想犒劳一下自己,毕竟……她家里最近太难了。
>
> 我和小峰骑车路过她家,想喊她出来散心。到她家门口,车还没停稳,我就看见……(字迹在这里深深顿了一下)桌子底下那个打开的绿瓶子!是农药瓶!盖子都拧开了!就那么歪倒在那儿!
>
> 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血好像一下子冲到了头顶,又瞬间凉透。我认得那个瓶子……以前在她奶奶家见过!脑子里瞬间闪过最可怕的念头,腿都软了,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
> 她家卫生间的灯亮着,水声哗哗的……我盯着那扇磨砂玻璃门,心快跳出嗓子眼。我怕,怕得要死……怕那扇门推开,她再也走不出来了……怕我们晚来一步……
>
> 幸好!幸好门开了!她出来了,头发湿的,脸色白得像纸。我赶紧掐了自己一把,挤出最大的笑,拼命朝小峰使眼色,假装啥也没看见,啥也不知道!我们大声喊她去抓螃蟹,故意说得特别好玩,特别急不可耐。其实我俩心里慌得不行,后背全是冷汗,就怕她摇头说不去……自行车脚撑都忘了踢开,腿抖得扶不住车……
>
> 万幸!万幸她点头了!她坐上车后座那一刻,我差点哭出来。一路上我和小峰拼命说话,嗓子都快喊哑了,就想盖过心里的害怕。抓螃蟹的时候手都是抖的,根本看不清石头底下是啥。看着她蹲在河边,被螃蟹夹到手叫出声,我才感觉活过来一点……
>
> 老天爷保佑!她没事!她跟我们回来了!这个傻丫头啊……我们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永远不能让她知道我们知道了。希望今晚的螃蟹,能让她……稍微好过一点点。
日记本从我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我僵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闪电击中。窗外的蝉鸣震耳欲聋,阳光白得刺眼。原来那晚河边喧嚣的风声、冰凉的河水、夸张的笑话、手电筒晃动的光……所有那些我以为只是少年玩闹的喧嚣,都包裹着他们洞察一切的恐惧和拼尽全力的守护。
他们看见了深渊的边缘,看见了那个打开的农药瓶。他们在门口,在浴室的水声里,经历了比我更甚的恐惧。他们不是“碰巧路过”,他们是“刻意奔来”。他们用尽全身力气,假装不知情,用一场莽撞的、充满生命力的抓螃蟹行动,硬生生将我从悬崖边拖了回来。
阿杰早已化为灰烬,连同他那晚故作轻松的笑脸和日记里力透纸背的“害怕”与“万幸”。我缓缓蹲下身,拾起那本日记,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住那个夜晚少年们颤抖的勇气和滚烫的、无声的拯救。迟到了多年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泛黄的纸页,也洗刷着那个我以为深埋的秘密。原来那个夜晚,我不是孤独地站在悬崖边,有人一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死死地、颤抖地拽着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