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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太婆 ...

  •   那盒旺仔大礼包鲜艳的红色,像一根烧红的针,深深刺进了我五年前的记忆里,也刺穿了我们家摇摇欲坠的平静表皮。弟弟紧紧抱着它,如同捍卫一座金光闪闪的城堡,对我投来的目光充满戒备和一种被骄纵惯了的独占欲。“我的!”他尖利的声音划破空气。父母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带着他们惯常的、面对弟弟要求时的柔软。我试图争辩,试图指出这不公平,但话还没说完就被截断了。

      “哎呀,争什么?”父亲皱着眉,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你又不是没得吃,家里零食少了你的?让着点弟弟不行吗?”母亲在一旁帮腔,语气敷衍得像在打发一个纠缠不休的乞丐:“就是,下次给你买,下次一定买。”又是“下次”。这个词像一张薄薄的、永远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在我耳边嗡嗡作响。过往无数个被轻飘飘的“下次”搪塞过去的渴望瞬间涌上心头——那本渴望已久的书、那件看中的衣服、那一次说好全家出游却最终只有弟弟和父母成行的“下次”……它们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理智。

      压抑许久的委屈和不公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忍耐的堤坝。“为什么?”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陌生的颤抖和尖锐,“为什么你们什么都向着弟弟?他是人,我就不是吗?我就活该什么都让着他,什么都得不到?!”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灼热地烫着脸颊。

      我的爆发显然激怒了他们。父亲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震得叮当响:“至于吗?为个零食,闹成这样!有没有点当姐姐的样子!”母亲也拉下脸:“越大越不懂事!白养你这么大了!”

      那句“白养”像淬了毒的鞭子抽在我心上。我口不择言地嘶喊:“是!我不懂事!你们就只看得见弟弟懂事!你们就是偏心!”怒火彻底点燃了他们的情绪。父亲的脸涨得通红,指着我,那根手指像判官笔一样冰冷:“滚!你给我滚回你房间去!我们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懂感恩的畜牲!”

      “畜牲”……这个词像冰锥,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血液和眼泪。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我猛地站起来,身体因愤怒和巨大的羞辱而剧烈颤抖。桌上我的碗里,只剩下半碗凉掉的、浮着一点油花的汤水。我一把抓起碗,像抓住唯一能支撑我的东西,转身冲上通往二楼的楼梯。身后是弟弟被这阵仗吓到的嚎啕大哭,以及父母立刻围拢过去、叠声安抚的嘈杂——“乖,不哭不哭,姐姐坏,我们不理她……”

      我冲进二楼那个小小的、属于我的房间,“砰”地关上门,虽然没有锁,但这薄薄的门板是我此刻唯一的屏障。背靠着门滑坐到冰冷的地上,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变成撕心裂肺的痛哭。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进手里捧着的碗中,和那寡淡的汤水混在一起。鼻涕也失控地流下来,狼狈地滴进碗里。看着浑浊的汤水里漂浮的、恶心的液体,一阵强烈的反胃涌上来。我猛地将碗摔向床边,“哗啦”一声,汤水泼溅在老旧的地板上,形成一滩污浊的水渍。我蜷缩在门后,脸埋在膝盖里,任由绝望和无助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全身。

      时间在泪水和抽噎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楼下弟弟的哭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碗筷碰撞的声响和刻意压低的交谈——他们开始吃饭了。没有人叫我,没有一声询问。饥饿感早已被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吞噬,只剩下空荡荡的麻木和一种被全世界遗弃的冰冷。我固执地留在房间里,错过了饭点,也错过了可能缓和的机会。黑暗笼罩了房间,也笼罩了我的心。

      就在我哭得精疲力竭,意识有些模糊的时候,房门被极其缓慢地、悄无声息地推开了。是太婆。我完全没想到她会来。楼下所有人都围着刚哭完的弟弟,谁会注意到角落里的我?更何况太婆那年已经快一百岁了,身体虚弱,腿脚不便,平日里很少上二楼,连走路都需要人小心搀扶。她怎么会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摸黑上来了?这个疑问像闪电一样划过我混沌的脑海,但还来不及细想,更来不及出声阻止——

      太婆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摸索着走进来。她的视力很不好,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那滩被我倒在床边的、粘腻冰冷的汤水,成了致命的陷阱。她一脚踩了上去,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惶的“啊呀!” 瘦小佝偻的身躯像一片枯叶般向后倒去。我惊恐地抬起头,眼睁睁看着她的后脑勺,不偏不倚地、重重地磕在门框下方那个突出的、坚硬的黄铜门把手上!发出沉闷又令人心悸的“咚”的一声!紧接着,她整个人毫无缓冲地、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再无声息。

      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失声、失色。我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楼下的喧哗瞬间被惊动,脚步声、惊呼声像潮水般涌上来。灯被打开,刺眼的光线下,太婆一动不动地躺在污浊的水渍和冰冷的地板之间,后脑勺磕碰门把手的位置,洇开一小片暗红……弟弟惊恐的尖叫划破死寂:“太婆!是姐姐!是姐姐弄的!” 混乱中,我听到他带着哭腔的指控,清晰又恶毒:“都怪她!她是杀人犯!”

      “杀人犯”……这三个字,连同太婆无声倒下的身影、那滩冰冷的汤渍、门把手上可能残留的暗色痕迹,还有弟弟那尖利刻毒的指控,深深地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成为一道永远无法愈合、日夜流脓淌血的伤口。

      五年了。整整五年,我没有踏进那个家门一步。我背负着那座名为“罪孽”的大山,在异乡的每一个夜晚辗转反侧。弟弟那句“杀人犯”的诅咒,如同跗骨之蛆,时刻啃噬着我的神经。我无法面对父母那复杂难言的眼神,无法面对弟弟充满恨意的目光,更无法面对那个空荡荡的、曾经有过太婆慈祥身影的老屋。那扇门,那滩汤水,那个冰冷的门把手,那声沉闷的撞击……它们是我挥之不去的梦魇。我逃了,不是因为不悔恨,恰恰是因为悔恨太深、太痛。我不敢回去,不敢触碰那鲜血淋漓的过往。我怕看到他们眼中的责备,更怕证实自己内心深处那最深的恐惧——是我,是我那半碗带着泪水和鼻涕的、倒出的汤水,是我关在房间里无声的怨恨,间接地……害死了最无辜、最不该被卷入的太婆。

      那个房间没有锁,太婆进来了。为什么?这个无解的疑问,和沉重的负罪感一起,成了我灵魂深处永远无法摆脱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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