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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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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三月,烟水于飞,柳絮飘零氤氲于渺渺烟霏。千里的垂柳迎着水光,云端低垂,像是留恋蜿蜒于人间,这个气息缱绻温柔,吴侬软语缠绵的江南。
我知道眼下北宋和金国交战,汴京虽然还是浮华繁盛,内里却早已兵荒马乱。
而我孤身一人,离开温婉宁泊的会稽去汴京。
我站在石桥上,清晨缓缓升腾而起的雾气轻盈绵软。
无人的河面安静,像这样的河在会稽多了去了,我不记得每一个的名字。我望着河面发呆,今后应该再也不会回到会稽了吧,再也不会和娘一起嗅着清藕细密的香气,再也不会牵着她温软的手走过乌蓬下的大街小巷,再也不会吹一首清亮的笛给她听。
娘叫做杜茉因,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女子,眉眼清和柔媚,一口会稽方言说的像是唱歌一样动听,不过据说,娘年轻时还是大都市里最有名的歌妓呢,你问我是哪个楼哪个阁,我不知道。反正不是像会稽梦烟阁那样胭脂俗粉的地方的那些脸涂得跟猴屁股一样红的,穿得跟没穿似的还到处摇摇晃晃笑得阴阳怪气的女人。
我的名字是娘给取的,叫做“杜扉”。
只是我从没有见过我爹,小时候被同龄人唱着小曲骂我没爹养。于是哭着回家,娘说,我爹是一个将军,长得英俊无比,所以才能生出这么美若天仙的女儿。我知道她是唬我的,因为我当时还只有六岁,只有傻啦吧叽流口水的份,哪来天仙一说。不过看她一脸微笑神往的样子,我也不想再多说。
同年,也就是六岁时,我娘把我送到琴艺师那里学古琴,我看着那些穿着宽大地像是要飘起来的白衣的琴艺师,然后神经质一样在琴台上摇头晃脑地弹琴时,心里坚定地认定,我不干。
三天后,琴艺师将我送回:“茉姐,扉儿,我真的教不了。你技术也要比我高,你自己也可以教她啊。”说完,嘟哝着走了,我觉得他受刺激了。
“扉儿!为什么不要学?”娘尴尬着陪笑送琴师到门口,然后折回来,拨拨头发,温柔地看着我。
我眨眨眼,无语。
“扉儿乖,娘跟那个哥哥关系很好的,我再帮你说进去好不好。我知道扉儿不会放弃的哦。”说着就要疾步走出去。
“我要学笛。”我淡定地说。
娘僵了僵,转身指指柜子最底层的玉笛:“你确定是笛?”
于是我以我小孩子的粘人功夫与固执磨了半年,娘终于同意,并且亲自教我笛,并且把她最宝贝的玉笛送给我。
人就是犯贱,越是难得的东西越是珍贵,我学了三个月,用我娘的话说:这孩子学的比我还快,现在吹得都跟当年的我差不多了。用邻居狗娃他娘的话说:你看看人家不念整个一神童,你呢,屁都没有一个!为了这句话,我开心了很久,同时也被狗娃说是:只有一个屁的家伙。
八岁的时候,娘要我上私塾,那个面容慈和但心底险恶的老头也是娘的熟人,所以虽然我是女孩,但我娘总是有本事把我弄进去的,于是我觉得我完了。再次拒不上私塾。这次娘很干脆地走了三里路,把我拎到了兰亭,据说这里曾经有一个叫做王羲之的人和人玩游戏的时候喝高了,于是写了一篇兰亭集序。
娘冷眼看着我:“人不学,不知义。”
我眨眨眼,点头,表示我知道了。虽然我实在不知道那什么集序和私塾有什么关系。可能是要想写那什么集序,都要先上私塾。再虽然,我也不想写什么集序。于是我开始摇头晃脑地在老头的教鞭和口水下很乖地成长和知义了,用我想说又不敢说的话来说:我的天才全被淹没了。
烟霏云敛,缠绵温婉的江南之水无声地缠绕在青瓦之间,仿佛连绵不绝的玉带,将整个人间以及青葱山水,年岁一起串联。
那年,家里来了一个面容清俊的男子,岁月的风霜点点布在鬓角,我躲在娘身后。娘看着他,有些呆怔,转瞬又恢复了笑容,两个人像是多年未见的故交一般却又极有默契。男子拉着一个孩子,那孩子看似比我大几岁,一脸稚气却带着老成。那孩子看着我,朝我轻轻笑。
“孩子叫什么名字?”男子沉吟片刻。
“杜扉。”娘静声说。
“茉因,你还真是…”男子静如秋潭的眸子闪过不忍以及动容,“也罢,清儿,跟扉儿出去玩吧。”
我抓着娘的衣摆,睁大了眼睛看那个孩子微笑着走过来:“扉儿。”
“我叫云清,十一。”
“你比我大三岁,那我叫你云清哥好不好?”
第二次看见云清哥是在两年后,还是和那个男子一起来,那男子是云清哥的爹,叫做云千涯。据说是朝中重臣,是多年前两位征战沙场骁勇善战的将军之一,只是后来其中一个失去了音信,而云千涯也没有再上过阵。他们住在开封,那个无比繁华的京都,宝马香车,灯红柳绿。
盛夏伏暑,依旧烟柳如云,绿荫蔽日,水光潋滟,倒也不热。云清哥像是忽然长高了许多,居然高出我大半个头,脸清秀瘦削,脱了不少稚气,笑起来左边会有一个很浅的酒窝,长发束起,露出晶亮的眼眸以及细长的眉毛。
他俯下身,说:“扉儿,好久不见。”
“是啊是啊。”我看着他,傻兮兮地笑。
领着他在水光影影的纤道上从日大如盘走到夕光漫天。有些漫无目的地乱逛,反正会稽就这样了,除了水就是山,还有人家。只是这几天大家都在家里避暑或者在水中嬉玩赏荷,人却是不多。
几次回头都发现云清哥眉眼带笑地看着我,我被酷暑弄得有些心烦意乱,虽是傍晚,暑气却更甚。毕竟他是客人,也不好多说。
“你看我做什么?”
“江南很美。”
“比汴京还要美吗?”
“嗯,山水很美,人更美。”他笑了笑,看了我一眼,略略低头。
我想不通了,我和他逛了这么久,也没见到多少真正漂亮的江南女子,刚想问,他就说:“扉儿,今天是我的生日。”
他什么意思,是想让我送他礼物?我默默地摸了摸口袋,暗数了数,只有五个铜板,我咽了咽唾沫,把手伸出来。然后做了一件让我不堪回首的事。
我踮起脚尖,本打算在他脸上亲一下,没想到云清哥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微微侧脸,我亲在了他唇上。
本来这件事也没什么,就是小孩子过家家酒,问题是,偏偏被路过的狗娃目瞪口呆地看到,我知道他还在纠结那个屁的事,所以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了,甚至于一个点大的孩子还问我,这么小谈对象,羞羞!
回家的时候,我一直红着脸,推说是暑气太重,其实这个时辰,燥热早已褪尽,凉风阵阵,青石板透着丝丝凉意。
走过家窗口,听见娘的有些压抑的声音,隐隐咳嗽:“他在哪里?”
“死在当年的宋辽之战。”
死了?谁死了?我心中疑惑,脚步渐缓。
“你不用骗我,我知道他没死,告诉我,他在哪里。放心,我不会再去找他。这么多年了,该想开的早已想开了。我只是想知道而已。”娘语气略带笑意,却透着悲怆思念。
“茉因,你不要逼我。”
“告诉我。”
“……金。”
“呵,他还是回去了……”
还想再听下去,总觉得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比如,我爹,比如,我的身世。可是云清哥捂住我的耳朵,大声咳嗽起来。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因为里面的人不说话了,我娘开始叫我的名字。
我怒视他,然后跑进屋去。
这件事后来倒也没有记得多少,就一直把自己当作是一个没有爹的孩子,调皮的孩子说起,也可以欣欣然接受了。
只是那年一不小心亲的嘴,却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开始几天更甚,指指点点,跟没见过世面似的,不知道自由恋爱啊?
不过最让我郁闷的是,后来云清哥说,为什么要说生日的事,只是因为觉得接不下去了,更重要的是,那天根本不是他生日,逗我玩的。
浑浑噩噩地在私塾中读书,老头还算是好人,私塾只要想进就可以进。一浪高过一浪的书声,什么什么四书五经,孔孟之学,老庄之道,我只想用书挡住脸,然后用半个时辰时间,把口水留在上面,然后第二天凭自己近乎过目不忘的本领以唯一一个通过的学子的身份在老师面前装乖孩子。
不喜欢和仅有的两个女学生一同踢毽子,做女红,或者拿本书摇来晃去地装乖,因为我本来就很乖。所以我就显得有些鹤立鸡群,清傲如莲。通俗点说,就是不合群。所以,那些学生总会时不时用“书呆子”,"男人婆"嘲笑我,翻个白眼,不理之。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因为初春放纸鸢,风有点急还偏了,所以纸鸢断线而走,挂在刚抽芽的树梢。
“纸鸢,我最喜欢的纸鸢,杜扉姐姐,你帮我去拿下来好不好?”小桃急得脸颊微红,抓着我的衣角不肯放。
小桃是我仅有的好姐妹,是公认的小美女并且经常帮我怒斥嘲笑我的男生,此番有求于我,我当然义不容辞,拍拍胸脯就要爬树。
“小桃妹妹,你怎么不来求我们呢?你看看,杜扉这样一个"柔弱"的女生还爬树?不要是树爬她就好了,哈哈哈。”狗娃带头起着哄,周围一群学生哄笑开来。
小桃脸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们,我不屑的哼了哼,握紧拳头,让你们这群毛孩子看看本姑娘的厉害!于是一言不发地抓着树干往上爬。显然,这次我衰大了,这纸鸢挂得还高,更重要的是,它挂得还很有水平,刚刚在河面上方。
等我一鼓作气抓到纸鸢的尾巴时,我发现了一件很严重的事。那就是,我爬不回去了。而且,这里是人声僻静,根本不会有人经过。
于是,我在上面心惊胆战地悬了很久,本来大可以跳到河里,问题是,我是旱鸭子,不仅是纸鸢,就连我也说不定会小命不保。
看着我一脸煞白地悬在树上的样子,学生都噤声了,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小桃啜泣着:“杜扉姐姐,纸鸢不要了,我不要了……”
“没事,小桃,姐姐我一定给你拿回来!”逞强这种事我最会干。不过你现在说不要了,还有什么用?
又僵了好久,耳畔忽然传来一个清脆柔气却有分明是男生的声音:“他的家乡也不过尔尔。”语气高傲冷峻,像是带点胡腔,又不像,反正不像会稽方言一样柔圆。
“苍术,你去看看,那棵树上挂的是什么东西。”
“回主子,是一个人,主子要救她吗?”我觉得我有救了。
“哦,救她干嘛?麻烦死了。走了,我只能出来一个月。”声音渐行渐远。
听完这句话,我扑通一声掉到了河里。
就当我觉得自己快要玩完了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我露在水面外挣扎的手,一下子把我拉出了水面,他踏着凌凌水波腾起,上岸。我瘫坐在地上咳嗽。
他蹲下来,看着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水吐得差不多了,眨眨眼,看看他,再看看自己,自己身上没有一处是干的,他身上没有一处是湿的。
“杜……”我眨眨眼说,“杜扉。”
“杜扉。我从来只是杀人,不会救人,你是第一个。”他轻轻笑起来,为我拨去眼前湿漉漉地贴着的碎发,我有点呆住了,因偏大而略显稚气的眼眸微微弯起,竟显出无比的霁媚妖娆,又透着凛冽杀气,那一刻的心惊怕是此生难忘。明明是个比我大了三四岁的人,竟会如此戾气。 “那,你呢?”
“我姓楚,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他弯起嘴角,柔和的日光均匀地洒在他的脸上,皮肤透着透明虚幻的光。
说完,他自若地起身,面无表情地说:“后会无期。”走向夕阳更远处。
一直到他们走远了,我们一群人才惊魂未定地作鸟兽散。
后来回想起来,这一幕完全像是一场梦,以后几年再也没有遇见他,当他为我拨去碎发的那瞬间,仿佛看到他左腕上像是有晶莹剔透的一粒宝石,又像是一滴泪。
此后,奇怪的是,不知为何狗娃和我关系竟铁起来了。
再后来,水乡的雾气萦绕年年月月,洗涤日月星辰,花香柳絮,莺歌燕舞。平淡,倒也实在。炊烟袅袅盘旋在幽静的古巷,僻静中响起阵阵犬吠,破旧的瓦。就一个涟漪波转的时间,我听见岁月低低吟唱而过的声音。
而当最后一年的波光倚过水上泊船时,娘死了。死于肺痨。
我想不出为什么这么温婉美丽如同流水一般的女子会这么早死掉。可她的确死了。一天一天咳嗽地严重,好多次咳出血来。
最后那天,她面色变得柔和红润,手心里抓着十一年前送给我的玉笛,吹着一首曲调,像是塞北的风调,透着破空的仓皇凄凉。
“扉儿,娘死了以后,去开封找云叔叔。扉儿,答应我,平静安稳过一生,永远不要去塞北,永远不要……”
葬了娘,我当晚就把屋子整理了一遍。发现柜子底层原本装玉笛的匣子里还有一个夹层,打开,里面是一张纸,像是隔了二十年一般沧桑枯黄,像是浸泡了无数的泪水,笔锋苍劲瘦长,像是写尽苍茫半世之情。
清茉弗谖志不改,桃归渡头旧,从此携君烟尘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