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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玉碎缘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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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大门,最先迎接他们的是沉骛送给时宴的小傀儡,小傀儡对着沉骛行了一礼,然后再转向时宴又行了一礼,沉骛不满,拎着小傀儡,将小傀儡的脸掰到正对时宴的角度,教训道:“要先跟他行礼。”
小傀儡委委屈屈地点点头,沉骛一松手,就一溜烟就跑走了。
沉骛望着小傀儡消失的方向,笑嘻嘻地对时宴说:“虽然它归大巫了,但我偶尔训它一下也没什么吧?”
时宴也笑:“还没见过你这么凶的时候。”
这个小插曲谁也没放在心上,两人继续往里走,来到了时宴的卧房。
时宴带沉骛来此,是有目的的——他打算让沉骛见见居住在此的夏问池和夏沉樾,顺便让沉骛劝劝夏问池。
于是他笑着说:“你在此稍坐片刻,我离开一下。”
他脚步难得轻快地往夏问池的卧房走,却在推开房门的一瞬愣住了——房间中空空如也,夏问池不知所踪。
他环视四周,只看到案上放置着一封素笺。
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时宴快步走向桌案,近乎粗暴地拆开了信件。
入眼是夏问池龙飞凤舞的字体,放在平时看到这样一封信件是一件赏心悦目的美事,可在这个时候,攫住时宴的只有无限的恐慌。
时宴一目十行地看完,夏问池在信上写道,她已经跟着酒人去了神庭,而夏沉樾她也已经处置妥当。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最让他恐慌的是,这件事根本无解,他就算去了神庭,也无法将夏问池带回人间。
就在这时,“扣扣扣”的敲门声响起,时宴慌张地把手背在身后,而后才抬起眼眸看来人。
沉骛显然也看到了时宴的动作,他此时还不知道时宴心中的挣扎,连蹦带跳地来到时宴面前,问:“大巫这是给骛准备了什么惊喜?”
时宴脸上的慌张更明显了,沉骛却没读懂这份慌张背后的含义,他伸长手臂,轻巧地抽走时宴没有握紧的信笺。
时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抗的举动,沉骛拿走信笺后,他也没有做出任何抢夺的行为,只颓然地垂下手,仿佛在等待命运最后的宣判。
这封信沉骛看了很久,也不知是本来就过了那么久,还是时宴脑中紧绷的弦将时间无限拉长。
时宴被宽大袖子遮住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他宁愿这个审判结果快点到来,也不想经受这样煎熬的等待。
终于,沉骛也同时宴一样垂下了手,他哑声问:“大巫有什么要说的?”
时宴本就笨嘴拙舌,这回更是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本就还没搞清楚的事——夏问池去神庭的目的是什么?她又是怎么处理仅有心跳的夏沉樾?这些时宴通通不知道。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沉骛失望至极,他握紧剑柄,用了十成的克制才忍住抽出双剑的冲动。更讽刺的是,他手握的这柄剑还是时宴所赠的。
他意识到这点后,如被剑柄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手。
剑回落发出铮然之声,趴在窗棂上的小傀儡吓得一激灵,落在了雪地上。大抵是怕主人发现,踩着枯枝和积雪跑开了。
两人的无言对视被这细碎的声音所打搅,时宴下意识想用行动说些什么,伸出手打算牵住沉骛,却被沉骛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夏司酒,怎会在这里?”沉骛发问的声音发涩,他显然在竭尽全力保持着最后理智。
时宴实在张不开口讲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夏问池去意已决,但他没有劝住夏问池,总觉有几分心虚,于是继续延续了沉默。
怒火燃尽了沉骛最后的理智,他转身欲走,时宴拉住他的衣角:“别走!”
“别走。”时宴声音低了下去,语气中尽是恳求。
沉骛停住迈出的脚步,时宴又道:“我告诉你。”
时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从夏问池来到,到他发现夏问池,再到复活夏沉樾,最后就是他劝说失败,夏问池成为祭品……
时宴的语气还是如往常那般没什么波澜,仿佛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对暴怒中的沉骛无疑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可他忘了,当初对方叙述那个充斥着火与血的夜晚时,用的也是这样的语气。当初的他除了心疼,再也生不出其他的情绪。
时宴说完便放开了沉骛的衣角,仿佛在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地落下,压弯他本就不堪重负的脊背上。
“所以你最终还是尊重了她的决定。”
这是一个平静的陈述句,时宴却在话里读到了沉骛的失望。
时宴与沉骛是不同的,时宴经历了千百年孤寂的岁月,他对生命的渴望没有那么的强烈;同样的,他也见过他族人舍生取义事的决绝与刚烈,故而他可以理解夏问池。
但沉骛不同,他能短短几年成为皇帝的近侍,能在苍羽派立足、能在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血路,靠的只有一个信念——他要活下去,他要完好无损地站到他的亲人和时宴面前,成为他们的庇佑。
活着对他来说是比天大、比地大的事。
在他看来,夏问池去往神庭,那就是自寻死路。
他无法理解时宴和夏问池的想法,也就注定无法理解夏问池的选择和时宴的尊重。
“你尽职尽责,世人皆赞颂你是最称职的大巫。”
“你会记得每一位要成为祭品的酒人,记得他们的样貌生平,临近祭祀你也会仔细检查,防止被冒名顶替;如今你却告诉我,夏司酒要入神庭虽有预兆,但你并不知情?”
人往往如此,在感情顺遂时,对方的每一处看起来都是优点;可一旦嫌隙出现,那些被美化的缺点、因为情浓一时忍下的不适就会如濒死的鱼浮上水面,成为嫌隙的佐证。
在夏沉樾一事中,时宴的沉默与回避让沉骛十分不适,后来虽知时宴手中并无长生丹,但他还是不明白,时宴为什么不说清楚。
而他明明是受委屈的一方,居然还要被时宴误会,要他用受的伤去换时宴的原谅。
他嫉妒沐剑嫉妒得发狂,可他的爱人却在他们刚冰释前嫌的时候一声不吭地去了神庭。时宴在神庭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为何从神庭下来后不间断的刺杀就消失了,会跟沐剑有关系吗?会是沐剑与时宴余情未了吗?
这些问题沉骛一无所知。
沉骛哑着嗓子继续问:“酒人被押送至天山到开春祭的举行,足足有月余。你有足够的时间唤我过来,不论是劝一劝夏司酒,让她放弃原有的想法;还是在她心意已决的时候同她聊聊天,免得日后留下遗憾,这些都可以。可你一次都不曾联系我,你又是出于什么考虑不告诉我的呢?”
他眼眶发红,诘问道:“你凭什么自作主张!”
沉骛喘了口气,语气渐渐低了下去:“我是夏司酒酿制的酒人,我大哥已经过世,我是她唯一的亲人。但你却送她去死。”
他闭了闭眼睛,仿佛在下一个重要的决定。待他睁眼时,鞘中的双剑已经抽出,利剑对准时宴的腰带一劈,腰带断成两节,挂在上面的铃铛和鸾凤佩落在地上,发出金玉相撞的脆响。
时宴下意识要去捞,却只能徒劳地看着铃铛咕噜噜地滚到远处,发出清脆的余韵。
鸾凤佩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瓣,有一块碎片弹在了时宴的靴子上,成了月光下的一抔污雪。
时宴一时愣在原地,茫茫然不知作何反应。
“大巫与骛,就到此为止了。”
沉骛说完,将剑插回剑鞘,头也不回地走了。
时宴跌坐在地,仔细检查了盛满他族人魂魄的铃铛,他用满是伤口的手抚摸过那个铃铛的每一处,血色在青铜的表面洇开,沿着花纹四散,形成了诡异而妖冶的纹路。
他想起幼年时他的母亲摸着他的尾巴说:“宴儿,为你梳洗最后一次,往后若是乱了毛发,不可再来找阿娘了。”
想起他少年时他的祖父给他上的课:“乘黄一族,无角无爪,避灾之技唯有疾行。许是上天不忍,故多赐我们些可活的年岁。”
时宴想,亲人的离去就像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雨,将他浇了个透。他明明已在世间行走千年,却还是没能将身上晾干。
世间情感大多相通,想必对沉骛也是如此。
他原只站在“大巫”的立场考虑夏问池的事,却忘了他除去大巫这个身份,还是沉骛的爱人。
时宴清楚地意识到,夏问池的远走或许会在之后的时间里成为横亘在他和沉骛之间的一条无法逾越的天堑。
他想不到可以弥补的办法,由生死带来的鸿沟,只有用生死去消弭才公平。
他跪倒在地,将碎了满地的鸾凤佩一块块捡起,将它们拼回原本的样子。
而后他慢慢地扶着案几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门口走。
雪愈发大了,沉骛离去时留下的脚印已经被雪覆盖了大半,时宴将手放在心口,无声地自问:这里也能雪过无痕么?
天地白茫茫一片,没有人可以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