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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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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兴三年,正月十一日。
蔡州城内外皆是炮火连天,箭矢纷飞。我方将这皇位,并着大金最后的希望传给了完颜承麟,独坐幽兰轩中,可这最后的一方寂静,也被宋军攻破南门、蒙军攻破西城的消息打破。
大金国祚传一百二十年,今日却要覆灭于我手中。
恨吗?
我虽自知不是什么秦皇汉武般的君主,登基十年来,却也一心挽大厦之将倾。在我治下,将士尽忠,臣子死节,却终究敌不过四起的民乱,敌不过蒙古的刀锋,敌不过……三峰山上,那样大的一场雪。
雪。
正月里,蔡州城亦飘着雪,迷失了方向的雪花飘进了我的窗户,落在我织金的龙袍上,被体温融化,留下一滴水渍。我望向窗外,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十数年前,草原深处那比这更大的一场雪。
我记得。大帐外是漫天的雪,铺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万物萧条寂静,在这寒冬里沉睡。唯有帐内,拖雷的胸膛炽热得像有火在烧,贴着我的脸颊。
“你从中都来,不曾见过这样大的雪吧。”他将我身上的被子拢紧,“盖好,可别又着了凉。”
帐内燃着火炉,分明一点儿也不冷,我依偎在他怀里,热得几乎要出汗。“中都是没有这样漫天的雪,但……”我顿了顿,想着那座城市究竟还是否属于我,“上京的雪,比这更大呢。”
上京,乃是大金建国之初的都城,在白山黑水间的阿什河畔。儿时阿玛曾带我去过,但如今辽东走廊被蒙古的兵锋切断,中原的女真人再也回不到故土了。
“那以后,我同你一起去上京看雪。”拖雷道。他的声音沉沉的,但却透着让我无法反驳的坚定。
我闭口不答。我想,以我们这样对立的身份,又有什么机缘得以重逢呢?
少时那些情浓的言语,自然是做不得数的。后来或许我们都长大了,我从阿玛那儿接过了残破的国家,而他从铁木真那儿接过了十万蒙古铁骑。他带着三万骑兵南下,取道汉中,绕过关河防线,直冲汴京而来,一支偏师如同利刃插进大金的心脏,又何尝不是刺进了我的心头。
我怎该有奢望呢?大蒙古国的监国拖雷,怎会怜惜一个亡国在即的敌国君主呢?我又何尝不是绝情寡义,闻知他的死讯,想着借此良机向窝阔台求一份转圜的余地。
有什么好念的?我本就该只爱祖宗基业,只爱身下这个皇位。
……
雪越下越大,落到地上却染了血,是蔡州城内巷战至死的大金将士的血。我扶着桌角起身,肥胖的身躯让我显得有些笨拙。
或许,该做个了结了。
冰凉的白绫触过我的脖颈,踢翻脚下的木凳,我自知一死也无法得到祖宗原谅,不过是想着,怕如徽钦二帝一般,落入蒙古人手中受辱罢了。
头好疼。呼吸被扼住,眼前一片混沌。朦胧中,我仿佛又听见姑姑那凄厉的声音,从草原深处幽幽飘来,在我耳边萦绕——
“完颜守绪,这是命,你也逃不掉。”
……
“公主醒了,公主醒了!皇后娘娘,公主醒了!”
我刚从窒息的痛楚中缓过劲儿来,便听得一个刺耳的女声大声叫道,吵得我脑仁疼。
身子还有些麻木,我一时动弹不得,只能转转眼珠子。这里莫非是阴曹地府?我还以为地府有多荒凉,什么东西都得阳间的人烧过去,原来都是骗人的,这盖在我身上的绸缎被子舒服得很。
“懿儿,你醒了?”
我抬眼,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女人映入眼帘。她衣着华贵,妆容精致,却掩不住面色的疲态,那一双黑眼圈显然是什么脂粉都遮不住的。
等等……
潮水般的画面忽然向我涌来,在脑海中翻腾,这些记忆不属于我,我仿佛如走马观花般旁观了一个女孩的十五年人生。似乎……我好像不是下了地府,而是附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是个……公主?
我吓得一激灵,手也不麻了,抚上我刚才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的胸口,果然有两团软软的东西——不是胖子的赘肉,是……女人的胸。
好家伙,我活了三十多年,一直未近女色,连女人的身子长什么样都只在脑子里想象过,怎么一上来就变成了个女人。
让我静静。
“懿儿,这一天一夜,你吓死额娘了。”坐在我床边的那个衣着华贵的女人接着开口。
我头脑风暴般快速寻找着属于这具身体的,有用的记忆碎片。她——不,应该说是我,大名明懿,爱新觉罗氏,小名耐日勒吐贺其杨贵,年方十五,是当朝的三公主。眼前这个女人,是我的额娘,当朝皇后富察氏。昨日,我在御花园里失足落水,昏迷了一天一夜,终于在今天傍晚醒了过来。
其实除却换了个性别,跟我的身份还是有不少共同之处的嘛。
“怎么不说话呢?跟额娘说句话呀。”富察皇后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明晃晃的扳指闪得我眼睛疼,“懿儿?”
“我……我没事。”我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应该没什么破绽的话,先搪塞过去。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富察皇后长舒了一口气。
我眨了眨眼睛,决定先支开对我一脸担忧的富察皇后,捋一捋这狗血的人生。“额娘,我想休息一会儿。”
“好,你多休息……”富察皇后闻言忙不迭点头,“额娘不扰你了,阿黛在外头候着,有什么事便唤她。”
床帐落下,我听得富察皇后的脚步声落在木质的地板上,渐行渐远。
在瞬间涌进来的记忆片段太多,让我有些头疼。我揉了揉太阳穴,刚才事发突然来不及细思,如今细细想来,忽然意识到一连串问题:
我大金,不是亡了吗?
难道完颜承麟真的杀出去了,国祚不绝?不会吧,蔡州都被围成铁桶,打成筛子了……
为什么我会有女真语的名字——耐日勒吐贺其杨贵——逢时而栖之鹦鹉?富察——听起来像胡里改路方言念“蒲察”,莫非是出自女真族的皇后?
还有,我姓什么,爱新觉罗?觉罗是个女真姓,这我是知道的。至于爱新觉罗……什么土包子,把我大金的国号放在姓氏前面?
等等,我不是公主吗?为什么我不姓完颜?是哪个觉罗篡了我大金的皇位?我识人不明啊,识人不明。
我应该庆幸这具身体的原主虽是女子,却还是读书通史的。我咬牙切齿地在她留给我的记忆里寻找答案,嗯……当然,答案比我一开始想的要复杂得多,甚至有点不可思议。
完颜承麟不是神仙,在从我手上接过皇位后不到两个时辰,便死于突围乱军之中。而我大金,也确实是亡在了天兴三年的正月十一日。后来,蒙古人又建立了元朝,灭宋国,一统天下,但只享国九十余年,便被朱元璋建立的明朝赶回了蒙古草原放牧牛羊。明朝享国近三百年,而到了明朝末年,女真人在白山黑水间重新崛起,建立了大清,趁着中原内乱,一举入关,自□□努尔哈赤起,已传国六世,到了我如今的阿玛手上。
没想到,这群留在故土的后辈们,居然还有点本事。
爱新觉罗……你们居然还记得我大金,虽然这个姓是真的有点土,像暴发户。
祖宗我有点欣慰。
……
我扶着榻,试着缓缓起身。没了先前那一身赘肉的拖累,如今我走起路来倒是健步如飞。
身材倒是不错,可是,我现在长什么样子呢?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梳妆台前,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敢把脸伸到镜子跟前——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前世我只是胖了些,但这个丑字可与我站不上边。若是今生长得太磕碜,我恐怕一时接受不了。
镜子中映照出我如今的模样。我定睛一看,倒是与我年少时长得有七八分相似,只不过更多了几分女子的柔美。一双微挑的狐狸眼长在白里透红的脸蛋上,左眼角还有一颗浅浅的泪痣,再加上那两弯柳叶眉,这双眼睛倒是深得我本人的精髓。
我额娘向来严苛,从小到大,我没少挨她的训斥。久而久之,我便学会了这样一副表情,可怜兮兮地睁着眼睛,微红的眼眶里氤氲了几分水汽,满是一副无辜的模样,小声地哀求道:“是我不好,勿恼了好吗?”这样做有用得很,额娘纵然怒气冲冲,被我这样一服软,便也气消了八九分。
后来,我做了太子,做了皇帝,这副表情便不再是对着额娘做,而是对着那些臣子做。完颜陈和尚来见我的时候,我努力地用阿玛的死逼出了自己的眼泪,语气也软了半分,“你既犯事,我今日曲法将你从狱中赦免,天下必有议我者。望你将来奋发立功名,国家得你效力,天下之人,才明白我没有枉赦你。”
轻巧几言,便让他记了一辈子,最后为了洗刷名节甘愿赴死。三峰山之败,他本已逃脱,却孤身赴拖雷大帐,要死个明白,使天下人知晓他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大金忠义诸如此类,不可胜数,但我想,多多少少都还是有我的缘故在。
为君者用人,须得攻心,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拜倒在我的龙椅之下,不是么?
我对着镜子,想着大金亡国之惨状,也动情地落下几滴泪来。我借着这几滴泪端详自己的表情,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还是颇令我满意的。
还好,一切还不算太糟。穿越到五百年后,虽然是个女子,但好歹这张脸没丢,作为嫡公主,锦衣玉食也是自然的。
那便既来之则安之吧。
如此盘算着,我躺回床上,我清了清嗓子,唤在外头候着的小宫女道:“阿黛,扶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