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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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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和七年,枯叶半卷,水倦崎石,已是夕阳落深秋。宫墙里的锦鲤不解寒意,猛地从水中跳出,展露着跃龙门的讨巧手段。往日这样的本事,总能博得一二赏食,只是此刻的肃静中,等待着它的只有悲风。
涟漪一圈圈淡去,宫墙里静得可怕。噗通一声水响,草丛中的青蛙急匆匆地投身入湖,惊起了一声。一连串的脚步声随即而来,宫墙的外门被拍得哐哐作响,“葛平奉命入京,求见陛下!军机大事不得延误,还请速速开门!”
小黄门拉开门,斜眼看了看门外,“哟,原来是葛平葛大统领。你不在辽城守边,作甚私入皇城?!”
“我有紧急军情急需面圣,区区黄门小儿,勿要阻我!”葛平眼见自己手持令牌仍旧不得进,心知小太监故意刁难自己,事从权急他等不了了,猛地一把推开了宫墙的小门,连带着小太监也摔在了地上。
“欸,你做什么?!强闯宫廷,你是有几个脑袋?!”那小太监恼羞成怒,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葛平的袖子。
“我手握陛下令牌,如何入不得宫?!你推三阻四,意欲何为!”葛平心想正是紧要关头,这群小人还在作祟。他心下不耐烦,便猛地抽出长刀,一把横在了小黄门面前,“葛某的刀下只斩鞑子,今日你也想见血?!”
小黄门吓得腿脚发软,却猛地扭头朝周围的侍卫喝道:“葛平擅闯宫门,你们就这么看着?还不给我拿下!”
侍卫们一愣,互相看了一眼,虽然知道葛平手握令牌,却还是抽刀站了出来,“葛大人,我等无礼了!”
“给我拿下他!”小黄门跳了起来,嘴角尽是得意之色。
“呔!没眼力见的东西!瞧不见令牌还是瞧不见自己的脑袋?!”那头匆匆跑来一位大太监,眉间隐隐有几分厉色,身后跟着数位锦衣玉带的侍卫纷纷拔刀,一派剑拔弩张的架势,“小奴才秧子还不滚开,叨扰了陛下的大事,要你全家的命!”
他又扭头,脸上带着十分的笑意,很是轻快地朝着葛平说道:“葛统领快快跟咱家走吧,陛下正等着您呐。”
侍卫还想说些什么,却见那大太监手中明晃晃的御赐金牌——见此金牌如陛下亲临,哪个敢犯上?!若是日后有人将这件事情揪出来……众人心中明了,纷纷收回刀剑,低头不语。
葛平一愣,握紧了手中的刀,不知道这大太监到底是哪一出。
“葛大人,还等什么,跟着咱家走一趟吧!”大太监将金牌妥帖收好,这才看向葛平。
葛平看了大太监身后的侍卫们一眼,连忙收起了腰间的刀,跟了上去。
大太监在前面步履匆匆地领着路,葛平忍了又忍,到底是问出来了,“这位公公……陛下怎么会知道我来了,当真是陛下在等我吗?”
大太监苦笑了一声,低声道:“方才您同那起子小人拦住被俞贵妃的人瞧见了,怕您在门口为难,贵妃娘娘给了金牌叫奴才带您进来。她先行一步回去和陛下请罪,您跟着老奴走便是。”
葛平一愣,长叹了一口气。宫廷冗长,往日里一步一景的静谧模样,此刻让他越发心焦。他一边握着拳头,一边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
“葛大人来了!”忽然那头传来了一声惊呼,一位宫装丽人啊了一声,扭头道:“陛下,姐姐,葛大人来了。”
葛平一眼望过去,几乎被迷了神智。他短短二十来年的阅历从,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姑娘。他猜想这位大抵就是方才帮了自己的俞贵妃,模样明眸皓齿生得如同仙女一般,似乎还是不谙世事的年纪,却也能下这样的主意,可见深受帝后恩宠。可宫中的太监侍卫凡几,门口却还有人拦路,不肯放自己进来,竟然是要仰仗宫妃才能一见陛下圣颜……
不知怎得,葛平竟然眼眶有了几分湿意,他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心中悲怆不已,未等进了宫门,便噗通一声跪在了门外,大声吼道:“葛平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只见几人从宫中快步而出,为首的一人黄袍龙冠,生得年轻而温和,却隐隐有几缕白发,更显疲惫,“葛平,战报迟迟未至,辽城现在如何?”
这句话问出口得一刹那,葛平再也忍不住,丈八的汉子跪在地上,压抑着哭声颤巍巍地回道:“葛平无能!辽城已破,奉贤将军…殉国了!”
嘉和皇帝倒退了两步,“朕,朕的奉贤……如何了?!”
“陛下!长安王与鞑子勾结,夜里派人打开了关外的城门,与鞑子里应外合将辽城困住!如今辽城是兵马不得出,粮草不得入,将奉贤将军困在了辽城……”葛平顿了顿,忽然抬起了头,眼里满是绝望,“奉贤将军迟迟等不来朝廷的救兵,眼见粮草无多,只得出城带兵迎战,杀出一条血路来。谁知道那辽城的守备,他竟然说奉了长安王的命令,将将军关在了城门外……鞑子乱箭之下……将军……”
葛平哽咽无声,跪在地上,只不住地磕头,“将军打退了鞑子,谁曾想却是死在了长安王的手里!”
嘉和皇帝瞪大了眼睛,伸出手指着葛平,还想说些什么,却猛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手指颤抖,整个人摇摇欲坠。
皇帝旁边身穿凤袍的女子连忙伸手扶住他,厉声问道:“葛平,奉贤将军身死,你又是如何回来的?”
葛平这才慌忙站了起来,抹了一把眼泪,掏出令牌自证清白,“将军出征之前将此牌交予我,命我率部藏匿在城中与陛下报信。只说要是他一去不回……就让我劝陛下暂避临安行宫,或许能避开此劫,东山再起。”
皇后稍作沉吟,又问道:“辽城现在如何?”
“我在路上探来消息,将军一死,长安王便将辽城拱手送给了鞑子。”葛平的眼神几欲冒火。
“鞑子作乱,兄弟阋墙,外忧内患,生灵涂炭……是朕的过错啊!朕不该轻信长安王,更不该派奉贤去……是朕的过错啊!”嘉和皇帝长叹一声,在皇后的搀扶下坐在了玉凳之上,“奉贤已去,朕犹如失去了左膀右臂,奈何!奈何!朕即位数年,兢兢业业,老天为何要如此待朕?!”
众人一阵沉默,若是鞑子不灭,又何以家为?陛下并不是个昏君,所作所为也是仁善,只可惜……只可惜如今风雨飘摇,并不适合守成之君。
葛平咬咬牙,想起国难之时尚且计算私利的贪官,想起一路上被迫的隐匿,想起了宫墙外的阻挠,心中已然有了主意。若不是得遇贵妃娘娘,只怕还要耽搁许久,或是被斩杀于宫墙之外,正声道:“下官入宫屡遭阻拦,只怕已经有耳目传信给长安王。陛下,长安王狼子野心,藏兵在京中,如今更是插手宫闱,其心可诛。事不宜迟,还请陛下速速出宫。”
皇后一愣,双眼失神片刻,终究是定睛,轻声劝道:“葛大人言之有理!不如我等暂避临安行宫,下旨让各路藩王勤王保驾。”
嘉和皇帝却摆摆手,神色间隐隐有几分死气,“去不了了。”
“这是为何?!”皇后神色一沉。
嘉和皇帝抿了抿嘴唇,神色哀愁,“去岁年末,朕已将临安行宫赐给了长安王。”
“什么?临安行宫是帝王的象征,陛下怎么可以……那临安的人马呢?!”皇后后背几乎发凉。
嘉和皇帝眼中透露出一丝苦涩来,“也都给了他。”
皇后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陛下糊涂啊!”
那头忽然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一个小太监,声音尖锐地喊道:“报!长安王的兵马已至宫墙外,就要杀进来了!”
嘉和皇帝摇摇头,“这不是宫殿的事情,朕早就没有退路了……”
葛平一惊,哪里还顾得了皇帝的伤春悲秋,连忙拔刀推开了侧门喊道:“陛下,没时间说这些了,请快快移驾宫外吧!我等有曲部在外接应,自当力保陛下安康!”
皇后也认同他的意见,的确是要先离开,“陛下,你带着阿俞先离开,我为你殿后!何海呢?何海安在?九城兵马司安在?怎么不见他抵御叛军?!”
宫外一阵喧嚣,许是知道了葛平前来复命,不知何处杀来的军队,正横冲直撞地闯入宫中,如入无人之境。见此情景,大家心中已然明了,来得这样快,只怕九城兵马司已然投敌了……
皇后咬牙冷笑一声,“何海这个孬种!宫墙未破,陛下仍旧是天子,他怎可背弃旧主?!”
嘉和皇帝双手一摊,垂头坐在了龙椅之上。
“姐姐,陛下!你们,你们快走!”俞贵妃探头看了窗外一眼,掏出了两套宫女侍卫的衣裳,催促着皇后更衣,“我替你们留在这里殿后,你们快跑。”
“你懂什么叫殿后,”皇后哈哈一笑,眼神炯炯,并不以为意,“我陇西李氏从不出贪生怕死之人,我既然说得出这话,自然有依仗!父亲曾留给我三千兵马驻在南山,但凡九城兵马司异动,他们便会即刻赶来,只需半个时辰……只要能拖住这半个时辰……陛下,你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嘉和皇帝满脸颓色,并没有因着皇后的意气而鼓舞。
“报——宫墙大开!”这时却是一个侍卫冲了进来,“陛下,长春宫,破了!”
葛平想起门口刁难自己的小黄门,不由呸了一口,“这些不忠不义的狗东西,这么快就放人进来了!我倒要看看是我葛平的刀硬还是这些狗杂种的命硬!众儿郎,随我去门外御敌!”
葛平领着一众侍卫将宫院围住,只等着掩护皇帝离开。然而此刻大家心中隐隐明白,宫墙被破,四面楚歌,即便皇帝离开了这座宫院,他们也再无活命的机会了。
可陛下此行,又真的会一帆风顺吗?行宫后路被退断,藩王勤王还得另说,前路渺渺,来去无望。这股绝望压抑又沉重,只让人喘息不过。
“朕这一生,都没能踏出这座宫墙……”嘉和皇帝深深叹了口气,“我与皇后此生再无子女缘分,皇位本就是留给长安王的,他何必急在一时?”
“陛下……是臣妾对不起陛下!”皇后娘娘坚忍的神色终于破裂了几分,“若是我儿尚在,又哪有今日的祸患……是我没有保住陛下的江山!”
嘉和皇帝摇摇头,牵着皇后的手,“哪里是你的错,这些年一直难为你了……我不是个好皇帝,偏偏你还顾念我。”
帝后二人对视一眼,满腹悲怆可见,
俞贵妃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陛下!娘娘!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葛大人来了,不正是说明白了咱们还是有机会的!只要能出去,只要能出去……”
“阿俞,你还是个孩子,未来长着呢,让葛平带着你且逃去吧!”陛下笑了笑,握紧了皇后的手,“我不走了,我也走不动了。我这一生啊都没能踏出这座宫墙啊……”
“鞑子作乱,黄河水患……与其打打杀杀,朕没有做皇帝的本事,也对不起臣工百姓……这皇位,你给长安王换一条活路罢。”嘉和皇帝的话再也说不出来,目光浑浊地望向宫墙之外,“我若是走了,你们必死无疑。我若是……你们还能富贵长生。”
皇后娘娘一愣,忽地脸色大变,正要冲过来要拉住陛下的手,就看见嘉和皇帝拔剑自刎,溅出了一身的鲜血。
旁边的大太监大惊失色,只觉得心中有说不出的情绪,半是心酸,半是决绝,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声音粗哑地低声唤道:“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