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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同上 ...

  •   在淤靬部众迁走后,我的记忆便衰退的十分厉害了,对周围的一切变化都浑然不觉,或者是无力关心了。
      不知又独自一人在北海之上过了多久,有一天黄昏,我看到地上那道长长的、单薄的、佝偻着的影子,恍然要去数羊群,竟只有三只了,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小羊们都老啦。我记起第一次瞧见洁白的他们在冻湖边、木屋旁转圈的情形,如今它们的羊毛发黄了,卷曲、干硬。我的手也成了枯树枝,笔也握不住,若现在让我写字,写得怕是还没有乌圲好。
      一天,我远远地看见一人——当年绯衣青年纵马而来的情景一下子涌现,我心头直跳,随即拄起汉使节仗,起身迎接。
      待那人走近,我却瞧清楚了他拱着身子,走得为难,并不是乌圲那般人物。
      “......子卿——”那人犹犹豫豫地张口了。
      哦,原来不是找我的。我颇为尴尬地转身要走,装作刚才并没有等他走近的样子。
      “子卿!”那人竟拽住了我的袖子。
      我愕然回头,一张愁云惨淡的脸近在咫尺。好熟悉......
      “我是李陵啊!子卿忘记我了吗?”
      我“啊”了一声,忽地意识到,“子卿”是我的字,这人就是在找我。真是太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纷纭的往事渐渐回笼,和他的脸庞摇摇晃晃地重叠。
      来人正是李陵,字少卿。在汉廷时,我们一起侍奉过陛下,互相照应着,便有几分交情了。
      “你也被送到这里了?”我不由轻叹,单于就会这一招吗?
      李陵的眉毛难堪地皱起,支吾道:“单于知道我和子卿你是故交,所以,所以......”
      我有些明白了,说道:“他派你来劝降?”
      他没有直言,只继续敛眉垂眼,声音艰涩道:“子卿,你没办法回去了,你在这荒野吃一辈子苦,又有谁知道你的气节......”
      我的心脏砰地松下来,甚至坠了几分,闷闷地说不出话。
      李陵又说:“便是陛下,也......”,他像抓住了凭据似的,声音有了些底气:“在你被困匈奴不久,你长兄运车到棫阳宫的时候,把陛下的车辕撞到了柱子上,折断了,治罪大不敬,伏剑自刎,赐下二百万钱,草草葬了。”
      “你的弟弟跟着陛下去祭祀河东后土,一个宦骑和黄门驸马争船,把驸马推进河里淹死了。你弟弟没能逮捕逃跑的宦骑归案,便只得自己饮药身死。”
      “我在子卿你走后的第二年便被指派做汉使过来了,那时太夫人已然去世,听闻你的妻子也改嫁了。算下来,你家中只有几个小孩子了!现在过去十多年了吧,存亡不可知。”
      李陵说着说着,自己也动情了,眼睛里蓄满泪花:“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我对汉廷的忠心,不比子卿你少,可陛下那时疑心我已经投靠了匈奴,对我家赶尽杀绝,我便真的降了。即使是这样,我仍然夜不能寐,惶恐负汉。这么多年我为什么不来找你,就是没脸见你!但是,如今陛下喜怒无常,人人朝不保夕,君不义,臣又何必忠!?”
      “睁开眼睛看一看吧!子卿!”说着,他的眼泪决堤而下,甚至浸湿了我的袖口。
      我伸出手指想抹去他的眼泪,却抹不干净。徒劳地摩挲着李陵的眼底,我突然感到泪水哗啦一下逃出了我自己的眼眶——尽管对他所言之事早有设想,但当事实真正降临,却也万万不想接受、不能接受。
      “我兄弟三人都是庸才,靠着父亲的那一点功绩才有了能亲近陛下的官职,在汉廷时已享尽了尊荣,得尽了好处,合该回报陛下。更何况,我父亲的功勋是靠讨伐匈奴挣来的,我这样的选择,既是为臣之道,也是保全苏家的颜面,对父亲尽孝。”
      我转过身子,仰头望向高远无云的北海的天,又道:“这样忠孝两全的机会可不多,竟让我幸运地遇上了,还有如此好光景相伴,虽蒙斧钺汤镬,子卿诚甘乐之。”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流出的眼泪已经被风默契地吹干,还未流出的也被收了起来。我转回去,面向李陵,向他笑道:“少卿勿复再言!”
      李陵欲言又止,却已被我拥着进了木屋。我开了一皿乌圲留下的服匿,倒了两碗酒,把一碗塞到李陵无措的手心里,自己先一口干了,再看向李陵。
      李陵终于笑了笑,尽管有气无力,面色惨白。他也仰起脑袋,咕咚几口把酒喝尽了。
      “我这几年活得可真没意思。又不愿意学那个卫律,对单于王俯首倾耳,又怂得很,没办法像你这样决绝,一条路走到黑,”他沉默半晌,又哈哈直笑:“所以既不如卫律如鱼得水,潇洒快活,又永远地那些史官按上了和卫律一样无法求得上天饶恕的罪名,自己也心虚,天然地矮上你一头......我在干什么啊......”说着,又用手捂紧了眼睛。
      “你方才劝我,‘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我给李陵的碗续了酒,满满的,“你想一想自己说得这句话,何必这样左右为难,不得心安?别说卫律了,连我过得都比你痛快。”
      李陵的眼泪还是打湿了胸前的衣裳,他也不忍了,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五官皱在一起,极不体面,但我知道他现在挺痛快。
      他在这里住了几日,同我辞别时仍泪光闪烁。我忍俊不禁,笑他何时这般爱哭,他说怨我,如此义士站在自己眼前,谁能不动容?我哑然,推着他道你快些走吧,我的酒都要见底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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