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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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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我便开始了北海牧羊漫长而无期的生活。
虽然仍旧没有粮食供应,但在北海还是比在酒窖中好得多。因为北海虽谓“海”,冰层下却是极纯极澈的淡水,水中甚至游着我从未见过的鱼。它们极难捕,可也极鲜美,放尽血后做鱼脍,这应是陛下也从未得享的美味。臣惶恐,但臣还吃。
不过,那鱼毕竟极滑溜,实在捕不上来时,我也会掘一掘野鼠穴中藏着的草果。
另一则便是我身边来回溜达的小羊们了。它们虽不会人言,但如何说也是极有分量的生灵,由它们陪伴我总比面对几只沉默的酒缸好过。虽然单于还交给我牧羊的任务,但北海严寒,我根本懒得动弹,小羊也是。
闲来,我甚至真的研究过一番“公羊生子”。谁人若来北海游玩,便极有可能会见一个披头散发,裹一身松垮兽皮,握一根节杖的男子正在扒拉小羊的肚皮。那男子必瘦若饿鬼,状若疯癫,您可莫要吓着,此人乃是一凛然汉使,整个王朝尊荣的定海神针。
且北海之景极神秀,不提那冻湖几近剔透晶莹之能事,那冰面下中空似珠串的水中气泡便可说道一番。我时常向那广阔无垠的冰面上一躺,哈一口气看白雾在我眼前徐徐展开、四散,耳边是近在咫尺的冰裂的声音,那清脆!仿佛天地间我是最后一人,寂静,辽远,澄澈,明净。
我可终日躺着看天光,北海的天色常常炫出蓝色之外的色彩,或浅淡似纯白,或昏黄如熔金,甚或夜里,它会如黑曜石一般,于墨蓝中隐隐透出青色的暗纹,我没准儿见到了这天地最原始,最神秘的面貌。常常觉得宇宙重又洪荒,我要肩负起人类复兴的使命,便拿出卫律给我放在小木屋里的汉使节杖,有模有样在地面上咚咚敲两下,赶在热泪盈眶前自感荒谬地笑笑。小羊们总是低声叫着,尾调上扬,像是一个问句。
某一天的夜,我的眼睛正默默追寻着星星的踪迹。突然看到一颗,觉得它离我可真近。这星星时而晦暗时而耀眼的闪烁,我的思绪漫无目的地在天地宇宙间飘荡,似乎触碰到了百年前屈平的魂魄。他正重现着死前的情景。
渔父问他:“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
话还说着,他已站在了汨罗江崖之上。他道我宁愿葬在那鱼腹之中,也绝对无法忍受自己被功利俗世所蒙尘——真是令俗世汗颜的言语。小时候父亲常讲与我们兄弟三人听,嘴唇颤动,泪眼婆娑——他用毕生在追寻屈平的节操。而也有人觉得屈平过刚易折,不识时务——以其人之才另择良木而栖,不是更有大智慧的选择吗?
大概卫律就是这么觉得的——他问我做荒草饲料,如何值得?
我现在这个处境,父亲多半会欣慰,甚至于羡慕,卫律一定觉得我倒霉,还傻。
此时此地此番心境,我的心仿佛和百年前那一位备受尊敬也夹杂质疑的先贤一起跳动起来——我第一次明白了屈平的心态,也真正看穿了自己的行为——我们并非大无畏,我们是太傲慢了。
傲慢到甘于自苦。
他生于楚,长于楚,死于楚,并非愚忠——那既是对故土的供养之情意的报答,也是对自身的珍重和保全。
我已明白该如何回应卫律的疑惑,只是他大概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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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在北海矮山间瞧见了缝隙中的第一芽嫩草,触碰到冻湖边缘处融出的第一汪软水,我便明白凛冬已经过去。如此惊喜的发现累计数次,遂恍然意识到自己已定居这无人之地五年有余。
自那一夜我想得透彻,我的心便静如北海,安似小羊,且带着一点微微的自得。如此挨着,日子倒过得快起来。至于回去?我已不报希望,只盼卫律哪天想起来嘲笑我了,我便托他再带些纸笔墨来,好做一篇“北海风物志”,为这里捎来哪怕一点人烟。
在来这蛮夷之界前,我恐怕想也不敢想自己会遭遇这么多、这么漫长的磋磨,当初苏武的设想大不了一死而已,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当我真的身处其中,反倒觉得一切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奈何世事往往出人意料,打乱一切对将来的构想和明明已经平静的人心。
又一年初春,我正习惯性地揉搓一只小羊柔软的肚皮,忽然感到地面震颤起来,隐隐听到了马蹄触地的声音——我以一种复杂的心情抬起头来——就见一只栓着绳子的羽箭直直落在另一只朝我悲鸣而来的小羊的身侧,擦掉了它一道羊毛。
“吁——”南边传来勒马的人声。我屏住呼吸看过去——那是一道骑着高头大马的身影,他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弓,朝我这边来。
由远及近,我看清了,那是一个着绯红薄衫的青年,身姿矫健,眸光炯炯。
他将马停至我近前,翻身下来,用一口生涩的汉话问我:“您可是自汉朝来的神灵?”
我讶然:“神灵?”
他见我不知,也疑惑起来:“此地可还有旁人?五年前,有苏氏汉使来胡,其人被我兄长考验,幽于地窖,绝其饮食,竟啮雪咽旃数日不死,此乃神灵方可。”
闻言,我笑道:“那便是我了,没错,只是......为什么要把本神派到北海呢?”
这青年摇摇头,表示不知。
我又问:“你是谁?为什么要射我的羊?”
青年展颜,露出八颗笑齿:“您的羊太肥啦,我没想杀它,只是逼它跑动一下。哦,我是单于的弟弟,乌圲。”
。。。。。。
原来,这青年便是匈奴其中一只部族的首领,淤靬王乌圲。
北海草稀,我吃鱼和鼠穴里的草果,我的羊便吃鱼头和野鼠,怨不得它们有些肥,实在是跟着我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