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裂》池边烤鱼

1、不渡城·灵玑村

　　纪林琛一睁眼，发现自己站在黑色的虚空之中。
　　四周乌漆嘛黑，寒流不断，枯叶折断的脆响平添了一份诡异气息。
　　“喂！有人吗？”他小心翼翼地四处走动，脚下踩着什么绵软的东西。
　　天光逐渐敞亮，天空却依旧灰暗压抑。雾色中有棵巨树挂着焦黑的枝叶若隐若现，它那粗壮的根系无力地盘于土中，延伸到了他的脚下。地面沉积了的枯碎物，似乎就是那巨树枝叶的灰烬。这棵巨树好似擎天柱，上接碧落，下接黄泉，耸立在幽深的巨涯边。
　　纪林琛一不注意就打了个趔趄，双腿直插入一团枯叶堆里。
　　“喂我说，这里怎么这么诡异呢?路坑坑洼洼的真不好走啊。”纪林琛弹了弹灰尘，四处张望着，目光所及皆是一片焦黑的树林和白茫茫的天。
　　“哪位要托梦给我，好歹也给个线索嘛，这都多少次梦见了，每次都只有一个人影瞎晃荡……”他悄悄嘟囔着，自从自己来灵玑村，每晚都做着些奇奇怪怪的梦，梦中就是这样一处黑暗地界外加一只黑色的阿飘，想探清个究竟，却好巧不巧醒来了。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他不再到处瞎跑，而是乖乖坐下闭耳聆听。
　　恍然间，远方传来迷迷糊糊的叹气声。他一跃而起，加快脚步直奔向那道声音的源头。
　　藤蔓错杂，时不时就有个“拦路虎”，遇上也只得暗叹无奈地绕开，费了不少时间。
　　叹气声愈发清晰，而前方出现了一道悬崖，边缘的不规则简直像是被硬生生掰开的。
　　按理来说，凭纪林琛的身手，这么点高度，简直是不值一提。直接跳下去都摔不死，更别提害怕了。此人若无其事地靠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坐在了离他很近的一块岩石上。
　　“你到底是谁啊?”纪林琛歪着脑袋，仔细盯着那个正在徘徊的人。
　　远方瘆人的声音回荡不清，最终淹没在这个空旷的世界。那人走走停停终于停下了脚步，离纪林琛只有一步之遥，但却仿佛没听到他的叫喊，只是自顾自的眺望远方一望无垠的黑暗地界。目光兜兜转转，仿佛在看什么流光溢彩的东西。
　　辗转来回，最终直直飘下悬崖。
　　纪林琛深吸一口气，心想：那人……貌似感知不到我的存在，正好啊，梦见了这么多次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机会，不跟上就亏了啊！
　　纪林琛提着剑转身，单手牢牢攀着峭壁，顺势而下。几百米的高度倏地一下就过去了，最后稳稳地落在枝叶上，弄得沙沙声清晰可闻，与这个安静到诡异领域实在是格格不入。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尾随着飘动的人影，穿过枯树林，越过嶙峋的石海，直奔向一道巨大的断层。
　　这次怎么这么走运！是要在自己离开前来个完整的告别吗？
　　那人飘的很慢，纪林琛好奇地盯着他的脸，于是他清楚的看见，眼前这人的额心有一道时隐时现的印记，正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喂兄弟，歇会儿吧不累吗？”纪林琛心说着涯底已经被穿的差不多了吧，“唉，我说你长得挺帅的，怎么就喜欢在这里晃荡呢?”明知他听不见，纪林琛还是开玩笑似的笑了笑。
　　眨眼间，人影又消失了。
　　纪林琛心里一惊，扭头看向前方。
　　巨大的断层之下似乎有一个阵法。四周插着破损不堪的黑旗，像是年代久远的遗物。偌大的一个圈里只放了一口棺材，看这形式，分明……分明就是在镇压！
　　纪林琛咽了口空气，轻手轻脚地走进阵法。
　　土是土树是树鸟是鸟，诶等等，怎么会有鸟嘛？这树皮都吃不饱的地方。
　　越离越近，直至悲凉孤独的感觉能够瞬间充盈他的全身，纪林琛感觉自己这辈子好像就没开心过似的，无法自拔。仿佛这里埋葬的是自己的某位故人。
　　棺材上早已堆满了厚厚的尘土。他皱了皱眉头，伸手轻轻扫开尘埃，又一个图案映入眼帘，正不是刚才那道印记？
　　一股熟悉的感觉蔓延上心头，纪林琛不得不弯腰俯身，仔细地端详着。
　　金色的光芒一闪一闪，在他的瞳孔里放大缩小，像一颗巨大的陨石要坠落他心间。
　　忽而间天旋地转，无数光点缠绕，好似身处一股乱流。这种坠落虚空的恐惧，让他只得痛苦地抱着头。
　　梦境中的真实感真的让人恶心想吐呐，他感觉。
　　不知过了许久，差点晕车的“乘客”惊奇的发现，自己竟然再次完好无损的站着，尽管眼前是一片黑暗。
　　毫无防备之下，黑暗中的一双巨大血瞳猛然睁开，把他吓了一跳。直直后退了三步之后，他又警惕地闪开。恍然间，感觉有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纪林琛本能的抬手出招，奈何什么也看不见，还被那人一把抓住。
　　“不要着急呀，等我换个背景。太久没用了，还不习惯呢。”那人乐呵呵的说道。
　　紧接着，光芒初亮，无数盏灯笼凝聚一条路，延伸到远方的尽头。
　　纪林琛嘴角抽搐：如果我没想错，这玩意儿应该可以叫，没有鹊的鹊桥？
　　路边走来一个少年，双手抱臂交叉于胸前，嘴角微笑，似乎心情颇佳。
　　“你……你又是谁啊！”纪林琛好奇地打量着他。
　　就是眼前少年，有着刚才的那双血瞳，细长的眼尾悄悄落下，左边眉尖儿飘起一根白毛。微笑时嘴角弧度正好，似一股骄阳，抿嘴时却能透出深深的寂寞与悲伤。他身着玄青冕服，金色的腰牌上刻着序尘二字。乌黑的长发被金色的发冠束成高马尾，只一缕垂于额前，满脸写着神秘两个字。
　　“序尘阁，洛尘危。不过我还是喜欢你叫我，烛。”烛拍了拍纪林琛的头，叹了一口气“你什么都忘了！只有一个人记得的感觉，真是孤独。”
　　后者则捂着脑袋迅速闪开，并向他投去不满的一眼，心想：我们很熟吗？
　　“当然了，这都不是重点。开门见山一点……我希望你来找我。”烛思索片刻，又补充一句，“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啊？为什么……”纪林琛心里一惊，还真是有人来托梦了？
　　“我真的存在的。我在，异界，我尊敬的异能者。”烛笑了笑。
　　纪林琛一言不发地低着头，貌似这会儿有什么侵入了他的记忆。
　　“你总会想起来的，只是这次情况特殊，再不干扰就来不及了。”
　　烛呵呵一笑，抬手打了个响指，灯芯迅速燃烬，四周回归黑暗。
　　烛似乎走了。
　　这只是个小插曲吗？
　　纪林琛阖了阖眼，脑海中混乱不堪，记忆零零碎碎的，有陌生的面孔，有巨大的战场。
　　“哥哥！哥哥……”遥远的地方若隐若现的传来几声呼唤。
　　他听见钟声在回荡，像归巢的鸟儿在悲鸣。
　　“醒醒啊哥哥！你怎么了嘛！”
　　无数的杂语缠绕在耳边，像寒冬的锐风。
　　“哥哥，哥哥呜呜……”遥远的呼唤声越来越响。
　　吵杂声聚集在耳边，随即又突然消失。
　　纪林琛倏地起身睁眼，汗水浸透了素衣。脑海里的画面迟迟不肯散去。
　　一转头，一个温暖的拥抱投入怀中。
　　奇异的眼睛悄悄闪动着温柔的泪光。左眼是双生瞳孔。
　　“哥哥，你怎么睡了这么久，都到下午了……”
　　下午?纪林琛嘴角抽搐。
　　“已经没事了。”纪林琛伸手抚摸着弟弟细软的发丝，轻轻叹了口气。
　　小家伙立刻端来了温水。
　　弟弟倒不是亲弟弟，懂事是真懂事啊。
　　六年前，纪林琛才十三，正是自尊强盛的年纪。
　　奈何他从小就是个孤儿，被人贩子拐去做了童工，唯一和他亲近的也只有打理花草的婆婆。
　　不知哪一天起，婆婆手里就多了个襁褓婴儿，左眼生了两个瞳孔。婆婆哭着说，就是枫枫这个样子，儿子儿媳都不要他，还是自己好言好语才抱回来养，可这里的管事也是处处刁难，嫌他费口粮……而纪林琛从五岁到十三岁，从脏兮兮的小透明到阳光清纯的温柔少年，大家看他好欺负，不是开些不知深浅的玩笑，就是对他拳脚相向。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个好欺负的少年拥有比他们更强的力量，仅仅是为了不伤害到别人。于是他小小的身躯，背负了一道又一道的软弱的伤痕。婆婆每次给他上药，都要狠狠地骂那些小坏蛋。
　　直到有一天，纪林琛醒来，发现自己在屋外，狂风暴雨，让人心惊胆战。一转头，他发现手里多了一把血迹斑斑的匕首，身旁竖着一具冰凉的躯体，暗红色的细条蜿蜒向四周。
　　毫不疑迟，栽赃嫁祸。
　　纪林琛双手颤抖，看清了那正是一直以来从不服软，为自己出头的少年。
　　少年冰凉的尸体孤独的在雨夜中沉睡。那一刻起，他终于爆发了情绪。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明明我才是那个最好欺负的人！这些年来我对你们言听计从，不曾反抗，只想过最普通的生活，奈何你们还想夺走唯一关心我的人……
　　他环抱着那具尸体，向雷声不断的天空嘶吼哭喊着。婆婆闻声赶来，急忙捂住他的嘴，把他拖进屋里。
　　婆婆总是最信任他的。
　　她翻出身上所有的积蓄，又徘徊不定的思索了许久，终于犹犹豫豫地把婴儿放进他怀里。 少年的呆滞眼里映了一束可爱清澈的目光。
　　纪林琛的混乱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段故人的委托：“琛琛，这些钱你拿着，婆婆知道你善良温柔，总让人欺负。婆婆早就看出来了，这里的人对枫枫也是不怀好意……但你和枫枫都不能在这里毁了一辈子！听婆婆的话，带枫枫一起离开这里，婆婆的花园里有一条通道，别人都不知道的。枫枫很乖的，你十三岁也不小了，个头也挺高，出去找点儿事做，带枫枫一辈子当个自由的江湖浪客也不错……”
　　“婆婆你不走……”
　　“婆婆不走，不能留老伴儿一个人孤单，婆婆还要给他上香，烧阴钱，给他讲讲人间的故事……”
　　……

　　纪林琛一个翻身跳下床，疲惫地扶了扶脑袋。
　　枫枫抿嘴不语，只是担忧地看向哥哥。
　　“好啦，我真没事！”
　　“不是，哥哥……”
　　纪林琛顺着他的目光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找来铜镜观摩。
　　他沉默了片刻，内心开始疯狂输出：怎么回事啊，梦里的那道印记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额头上！老天你在玩儿我吗？这么诡异的事情怎么会出现在我身上……
　　“哥哥你没事吧？”枫枫好奇地凑过来瞧着。
　　“今天休息一天吧，明天再交差。先陪你哥我去找村里先生……”
　　“嗯嗯！”
　　气氛活跃了许多。
　　纪林琛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幼稚的朝着镜子摆鬼脸。
　　枫枫出神地看着哥哥，暗自嘀咕着，如果可以，哥哥一定会是最漂亮的仙女姐姐！

　　出了屋子，纪林琛伸了个懒腰，这里花香清澈，尘雾溟濛，就像世外桃源。
　　一个月前，零钱不多的纪林琛带着枫枫在这里打算长住一个月，打算帮人干些农活儿挣些银两。现在对村子自是已经轻车熟路，七绕八绕的就来到一间宽敞的木屋前。
　　他轻轻敲响了木门，里面传来一阵不耐烦的喊声。
　　“打扰了，先生。我叫纪林琛。”
　　门缓缓打开了，里面的老人拄着拐杖点亮了蜡烛，烛光照亮了架上密密麻麻的书籍。
　　“哦，纪小友啊。”此时纪林琛不知金光忽然亮起，似乎胜过了蜡烛，老者凑过来瞧了又瞧，“看你的样子，是异能者吧？”
　　“当然啦，哥哥可厉害了”枫枫抢先轻声说道。
　　“先……先生怎么知道异能者？”纪林琛丝毫不慌地带上门，拉着弟弟迅速坐好。
　　在这个时代，异能者可以说是极其罕见的。所以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还有这种存在。曾经存在的基本上已经被供作神人来上香了，至于那另一小部分，大概就是被危险夺了小命。
　　“当然，因为老夫曾经也是。”老者一脸慈祥。
　　“啊等等，为什么是曾经？”纪林琛盘起了腿。
　　“这你就不用管啦。异能者可是稀罕客，你找老夫所为何事啊？”老者为他泡上一杯香茶。
　　纪林琛无奈地指了指印记，又向他一五一十地诉说了梦境。在这期间，还要不断地移开枫枫环抱在他腰上的手。
　　“啊哈哈，你这就特殊了。”老者摸了摸下巴，“不过我也不是爱绕弯子的人，坦白来说，这个世界上确实还存在一片地界，那里就叫作异界。”老者慢悠悠地起身，从书架上翻出一本老旧的典籍。
　　“我们生活的封洲好比这一页纸，真实的世界其实是有三页的，异界就是那第二页，至于这第三页，先祖把它叫作上异界，尽管没人证实过它的存在……”
　　“至于你这印记嘛，古书上有记载，是属于封印一类的符号，至于封什么，老夫就不清楚了。不过好心提醒一句，你最好尽快去异界找到封印源头，老夫看得出来你很特殊，那时候你将会得到所有的真相。”
　　“那，那异界在哪儿啊老先生？”纪林琛欲哭无泪。
　　“再等等吧，既有梦中缘，那就自会有人告诉你的。”呼的一声，火光被吹灭了。在他看不见的黑暗里，那老者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离开了屋子，纪林琛心不在焉地拉着弟弟的手，漫步在街头。
　　此时已是黄昏时候。橙色的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影子里总是藏着过往的一道道伤痕，奈何无人窥见，真正到了心烦意乱的时候反而显得楚楚可怜。明明是相依为命的两个孩子，此时楞像两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哥哥，你要去那什么异界？那不是传说中才有的地方吗？”枫枫乖巧的牵着哥哥的手。
　　是啊，纪林琛此刻的心情，就像是小时候听妈妈讲天空之城的故事，快乐的枕着幻想入梦，结果长大后竟然真的要去找这么个世界一样荒唐。
　　值得吗？值得吧！毕竟人生总不能再畏首畏尾了吧。可……
　　纪林琛默默注视着枫枫。
　　“那里，很危险或许……”纪林琛心绪不宁，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
　　要冒险他自己去，顶多把小命搭上。可自己这一去，枫枫怎么办？
　　“哥哥，你不用一个人勉强的！不论你去哪儿，刀山与火海，我都会陪着你的！”
　　枫枫没有开玩笑的。
　　枫枫从不对哥哥撒谎，也从不说大话。
　　或许就应该这样吧！不论是放任这奇怪的印记不管，是离开枫枫独自前行，这都不是可行的办法。再说，异界说不定还会有双生瞳孔的记录与治疗，真能找到，枫枫就能像其他小孩子一样，交朋友，听学堂，不用天天跟在他身后做这些枯燥无味危险隐藏的任务了……
　　枫枫牵着哥哥的手，双生瞳孔直视着他心爱的哥哥，散发出了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光芒。
　　纪林琛第n次觉得，有弟弟的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