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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三千载·第二 ...

  •   ···
      天地缓缓,何秋行站在中央,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好像经历了一场苦涩曲折的大梦。

      ·
      小鬼。

      何秋行不受控制地前行一步,双手从指尖传来直指心脏的剧痛。

      小鬼。

      他发疯一样冲向收殓石棺的死门,翻出桃花印欲开厌胜阵!

      小鬼——

      “兄长!”

      ·
      刚一从高烧中苏醒就匆匆而至何言过只看到宁礽被封印的部分,他飞扑上来,从背后锁着何秋行,悲痛道:“兄长!你镇静些宁礽已经、已经……”

      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两个字,勉强止住哽咽后,道:“豆砚山往后不能没有你!”

      听到“豆砚山”三字,何秋行的眼眸剧烈震颤。

      因为豆砚山,他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来了又离开。
      但他此生有离不开豆砚山。

      ·
      “明明!明明有别的办法!是他先不要我们的!!!”
      何言过抬起手臂捂住眼睛,泪水洇湿一大片衣袖。

      他始终不相信,没心没肺无法无法的宁礽会做得这么决绝。
      宁礽这哪里是在保护豆砚山,分明是在凌迟爱他的人!

      “哥,是他先不要我们的……”

      是他先不要我们的。

      何秋行十指被粗粝的土地割磨得血肉模糊。

      他一顿,桃花印流转的金色波光安然失色。
      肩背处被飞镖洞穿的旧伤撕裂,渗出无数鲜血,将原本就脏破的柔蓝劲装又染红一大片。

      何秋行因失血过多一时头晕目眩。

      “兄长……你的伤口……”

      “他要苍生不要你了”和“是他先不要我们的”似乎是一种残忍的诅咒,将会在今后的千百年间,成为何秋行无法克服的梦魇。

      何秋行摇摇晃晃地站起,嘴唇蠕动了一下,什么声音也无法发出。

      他的手指不住颤抖着,有什么难以言说的东西从他身上永远消失了。
      何秋行深深凝望一眼宁礽消失的地方,厌胜阵的死门,毫不犹豫、孤绝悲恸地转身离开。

      他留下的影子孤孤零零瘦瘦长长,和往前的二十年与往后的三千年一模一样。
      何言过觉得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如何也追不上。

      至此,便是山水不相逢了。

      ※※※

      浓烈泼辣的余晖一泻千里。战后的萧条落败,都笼罩在如血的天光下。

      放眼望去,断井颓垣。血泥浑浊古树折断,狂风骤雨后,楚天阔上空碧澈如练,翠叶如洗。

      春日特有的湿味沁人心脾。
      仙林一副百废待兴,很快就能迎来生机盎然的春天的模样。

      何秋行脸颊上有一道已经泛黑了的血迹,衬得他面容异常病态苍白。
      他呆呆地坐在飞檐一角,下面是乱哄哄的人群,背后巨大的残阳惨惨,刺破云霄。

      何秋行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垂眼,看着来来往往、异常忙碌仙林弟子,恍然觉得做了大梦一场。

      梦中,他又把千年前的那朵小桃花捡回了家。
      奈何小桃花调皮捣蛋,天天上房揭瓦,不是今日摔断了胳膊,就是和师兄弟打赌输了耍赖未果,气呼呼地履行赌约。
      两人相依为命,一个闯祸一个收拾烂摊子,周而复始,一点点长大。

      只是那桃花仙太顽皮太狠心,在梦中一会儿一探头出现,一会儿又不知藏在哪里去。

      如梦令曾算宁礽活不过及冠,何秋行——包括知情的所有人,都以为是宁礽控制不了圣山雪女的血脉,而后发生意外。

      谁能料到。

      何秋行莫名想起,某次除煞时,有老人说:“小孩早夭,阎王不要。飘在外面做孤魂野鬼,是会被那些老东西们欺负的。”

      何秋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慌乱。
      阎王不收,宁礽怎么投胎呢?自己,又往哪去找他的转世呢?他要是被欺负了怎么办呢?

      一语成谶,小鬼真的成了小鬼。

      何羽帘歪头靠在弟弟身上,雪白银丝随风飘扬。她眼神飘忽空洞,嘴中念念有词:“团姐儿,快回来呀,阿娘想你啦……团姐儿?团姐儿……听见没有啊……”
      烛西鼻头一酸,探手,帮她掖好毯子:“师父,团姐儿被大师兄藏在他洛城的家中了,我们过几日,就将团姐儿接回来,好不好?”

      说到这里,烛西的嘴唇不住颤抖——她方才才知道团姐儿已经被调包这件事。
      那么,二师兄,岂不是白白……

      何予帘听见有人唤她,眼睛轮过烛西,又不知看向何处去,喃喃道:“不好,不好。我们家以后,不许再入局啦!”
      “师父……”
      长日尽处,何言过跌跌撞撞从路那头赶来,慌道:“大师兄、大师兄说他要走了!”

      “什么!他要走?去哪?”烛西一惊,却见何秋行垂着眼睫,倒影一斜,一点反应也没有;何羽帘指尖绕着何秋行的发梢,像是没有听到。

      正当她无措时,何秋行忽然就像回了魂一样,起身:“堂宛在哪。”

      ···
      何秋行远远地看到堂宛拢着袖子,萧萧肃肃地站在江水边。

      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

      堂宛脸上只有千帆过尽的漫不经心和出尘世外的爽朗清举。

      “堂宛。”
      “小师叔。”堂宛正欲行礼,被何秋行一挥手免了。

      只听他道:“我该去哪里找宁礽。”

      堂宛面色并无惊异,他似乎知道何秋行此行目的。

      两人相视无言。见堂宛不语,何秋行上前一步,静静地看了堂宛许久。

      何秋行似乎想透过堂宛疲惫漂泊的灵魂,看到他真正的内里。
      “这么多年,你也一直在寻找郁青的转世吧。”

      叮——
      犹如冰晶如热泉,又如月照林霏开。

      堂宛善睐明眸不可察觉地微微圆睁,但在瞬间恢复平日里的模样,道:“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

      何秋行一怔,不假思索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垂下眼睫,无人能看到他向来明朗坚毅瞳仁中的哀伤:“此生无所有,唯心上桃花三两枝。”

      ·
      堂宛无奈一笑,他已经知道今后的千百年何秋行的路会如何走了。

      “我找不到郁青。”
      “十年生死两茫茫。可我已经十二年没有见过他了。他甚至从未走进我的梦中。”
      “郁青战死沙场时,我还没有资格佩戴文鳐佩,他的血没有点在我的文鳐佩上。”
      “如果他的血点在文鳐佩上,那么,只要我一靠近他的转世,文鳐佩就会发热。”
      “可是,何秋行,你知道我的文鳐佩有多冷吗?有多冰吗?”

      何秋行眼睫一颤,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轻灵的东西吻了一下。

      “如果某天,在人海中擦肩而过,我甚至都无法认出他。”

      “小师叔,你真的相信这世上有’投胎转世’这一说吗?”

      何秋行沉默不语,堂宛接着道:“有的哀伤并不能节制。如果有缘,他会自己来找你的。”

      文鳐佩。
      血沁。
      发热。

      堂宛眼底再也掩盖不住哀伤了:“我从未想过我们的一辈子只有十几年。”
      “……我也是。”

      堂宛该说的都说了。
      何秋行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这才意识到,一场没有声响的、兵荒马乱的爱恋,从一开始就埋下了无疾而终的种子。

      “堂宛,豆砚山需要你。”
      何秋行顿一顿,替何言过做出挽留。

      堂宛拿起腰间无暇的文鳐佩,莞尔一笑,却道:“四大喜事中,’竹秋桃花雪’对应的,到底是‘花枝渐吹落’,还是‘松柏冢累累’呢?”

      何秋行一怔。
      他的发丝被风勾起,飘逸出尘的袍角翻飞,点有血沁的文鳐佩在腰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只见堂宛旋身登上一叶扁舟,侧目,这才回应何秋行的挽留,道:“故人不曾归,负尽旧师友,我亦飘零久。”

      “我亦飘零久呐。”

      ···
      何秋行送目似练澄江,只见落霞成绮、峰峦如簇,扁舟去棹残阳处。

      文人墨客沾爽籁所勾勒的那个绚烂盛大、代表希望与重逢的春天,他们都没能等来。

      ::::::

      三千年后。

      ·
      关淞的春天来得早,碧空湿润高远,盈盈可爱。

      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副风调雨顺,欣欣向荣的景象。

      桃花雪泼泼洒洒,应和着高鸟随风飘然飞舞,长街粉嫩一片。

      这才二月末,便是花枝渐吹落。无数行人纷纷驻足,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那小巧粉嫩的花瓣儿。
      那桃花瓣却调皮地一旋,不知飘向何处。

      何秋行坐在满是桃花瓣的长椅上,像一尊岿然不动的雕像。
      长椅对面是一家新开业的咖啡店,名字幼稚中二,法语书曰“我亲爱的人呀”,装潢甜美治愈,门口的手绘立牌上是主打的饮品:梅子汽水。

      何秋行移开目光,垂眸,翻过手掌,正好有一片桃花瓣落在指尖。
      他刚想将这花瓣抖落,却忽然意识到,世上千千万万片桃花,唯独这一片落在自己指尖。

      花枝,渐吹落。

      何秋行手指修长,缠满绷带。露出的一小块皮肤泛着古玉温润冷淡的质地。
      微微鼓起的青筋断在腕骨,绷带下,双手腕心各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那伤疤可能多次愈合又开裂,突出的增生微红,好像藏着无数言不尽的往事。

      桃花瓣在他指尖弱小又微渺,何秋行却万分珍重的托着,似乎在等它替谁传话。

      替谁传话呢?
      何秋行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寻寻觅觅了三千年,仍是孤孤伶伶一个人。
      他甚至不能确定那人是否还在三界五行间。

      风住风起,指尖的桃花瓣打着旋儿飘向前方。
      鬼使神差地,何秋行的目光紧随着花瓣,笔直前忘。

      街道对面的咖啡店收银台上,一个清减瘦削的少年从阴影中走出。

      阳光透过玻璃窗,轻轻照在少年浅色的皮肤,给人的感觉脆弱又清透。

      顾客对他说了什么,少年冁然一笑,娴熟又轻灵地做了一杯拉花卡布奇诺。

      何秋行呼吸一滞,僵在原地。
      放置在心口,点过血沁的文鳐佩,发出一阵暖意。

      ·
      从那天起,往日褪色卷边,化为灰烬,再到如今重现光明,不止三千年。

      ···
      透亮玻璃门上的铃铛随着推门清灵一响。
      专心拉花的少年似乎有感,他抬头,正好对上门口那位先生不可置信的、深沉的双眸。

      那人的身影有些慌乱甚至狼狈。

      少年手一抖,原本形状可爱的心型上多了一个小点。

      春意愈浓。
      万物复苏,灿烂明媚,阳光将世界分割成无数个部分。

      何秋行背着光,目光是他不可察觉地笔直灼热。他似乎也不知道怎的就走进了这家店,但不敢再多上前。

      少年恍惚了一下,心口某处,发出不自然的瑟缩。
      在他看见这人的第一眼,就觉得……
      就觉得……

      只见少年爽朗一笑,嘴角尖尖弯弯,霎那间萍翻桨乱,乱云飞渡,泼泼洒洒的桃花雪穿越三千年的光阴浩荡而至——

      “来瓶梅子汽水吗,我亲爱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三千载·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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