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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镇魂钉·第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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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啷一声,沾血的花纹钉落地,宁礽虚脱地后退几步,口中与双手皆是血迹,六颗镇魂钉散落在四周,整个床榻都是血腥的颜色。
宁礽倒抽一口凉气,挣扎着站好。
为拔出所有镇魂钉,他几乎耗尽灵力。
衰竭的灵墟传来阵阵生疼,夹着被血煞侵蚀的痛苦,宁礽双目昏昏头疼欲裂。
宁礽喘着粗气,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掌划出一道又深又长,几乎可见白骨的口子!
霎那间,天地异样地颤抖,无数血煞邪祟在冲向天地的瞬间被如梦令召出的阴兵压回!
宁礽的手掌涌出无数鲜血,颗颗滴落在何秋行身上空洞的钉槽处。物质化的黑色血煞起先试探性地绕着血线缠上宁礽手指,又在瞬间从何秋行体内汹涌而出,如夺命般长驱直入宁礽体内!
···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是一息,又好像三千余年。
在剧痛下的幻觉中,犹如回闪,无数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涌入宁礽大脑——邓林苍劲虬结的古桃树,慈善威严的贵妇人;额心点苍花的狐狸,躲在桃林后生龙角的白衣少年;斩妖王屠八荒的自己、缠绕在手掌的血煞;抹破脖颈的寒砚剑,漫天飞舞的桃花雪,以及悲痛欲绝、几近崩溃的何秋行……
何秋行?为什么这段陌生的记忆里,有何秋行?
宁礽心蓦地一疼,很想化作乘着春风的桃花雪,抱一抱他,说,何秋行,你别难过。
四周场景快速融化,包上一层金色的绒边,随着被风吹去的桃花瓣一齐消失得干干静静,却又在宁礽无意识失落时卷起另一端画面——
少时负弓箭、撷唐刀,意气风发的何秋行。
刚出关拢桃枝静立的何秋行。
在凄冷望舒山庄,踩碎月色的何秋行。
……
全是何秋行。
就好像,从宁礽有记忆以来,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绕何秋行展开。
·
原本待在何秋行身体内的血煞如今在宁礽的身体里横冲直撞。
无数黑色的梵文迅速爬上宁礽的脸颊再被堪堪压下去!
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疼……”
哐当一声,宁礽重重倒下。
短匕容与摔得老远,宁礽结结实实地撞在桌角,额头撞出一个血坑。
“何秋行……我好疼呀……”
就像是有一只残忍的铁手不断蹂.躏着宁礽的神经,他一时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思绪。
腐朽入骨般的疼痛将宁礽控制,血煞的黑色梵文在宁礽皮肤上疯狂流窜着,似乎随时都能研磨破宁礽的血肉破体而出!
宁礽划破的手掌渐渐像是被强酸腐蚀了一般,露出阴森、惨白、只连着一层薄薄筋脉的指骨!
宁礽无意识地用后脑勺用力撞击着地板,发出沉闷的、像是骨头敲陶罐的声响。
“……何、秋行!我、我疼……我疼呀——”
“杀了我……求求了……杀了我,杀了我吧!”
“我、我再不吃……你家梅酱糕了……”
“……杀了我吧。”
···
日薄西山,颓唐又无力。
血煞的黑色咒文一点点爬遍全身,难以言喻的疼痛像是密密麻麻的针脚一样从灵魂深处翻涌上来。
“何秋行……这就是你二十年如一日忍受的痛苦吗。”
宁礽如何也不能想到,何秋行竟然能下定决心,用镇魂钉来粉饰太平。
许久以后,宁礽从昏迷中苏醒,血从唇缝中渗出,发出一声难以忍耐的呻.吟。
窗外树影晃眼,梧桐树巍峨磅礴。
宁礽暂时控制住血煞,垂下眼眸,眼睫像是展翅欲飞,颤抖不止的蝴蝶。
苍白干裂的唇角一勾,尽是苦涩。
宁礽颤颤巍巍地撑着桌案站起,踉跄前行,虚脱地倒在何秋行身边。
他将脸埋进那人颈窝,贪婪地嗅着何秋行身上特有的清淡香味。
宁礽莫名就想一直在这睡下去。
管他什么血煞灵墟,他只想一只睡在何秋行身边。
宁礽用化成阴森白骨的枯手捞来何秋行修长、犹如上好白玉的右手。
万分虔诚地,轻轻吻在何秋行的指尖。
宁礽明显感受到,毫无意识的何秋行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
银河似乎要从九重云霄之上倾斜而下。
被血煞束缚二十余年,甫一清除,就像是被关在阴湿地窖受了二十年凌迟之苦的人忽然被放出来,新肉长出疼痛再无,明媚的阳光照在伤疤上暖洋洋毛茸茸的触觉——何秋行从未感受到如此轻松怠倦。
他现在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只能隐隐约约地知道,宁礽在,但不开心。
·
宁礽疲惫的再次俯下身,异常冷静:“……容与。”
拔去镇魂钉的痛苦比钉入更甚。
何秋行垂着双眸,长长的眼睫挡住空洞无底同人,像是一只可以让人随意摆弄的傀偶。
泛着寒光的短匕被紧紧握在手中,宁礽咂巴下嘴,道:“其实吧,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不会犹豫这么久。”
“师父……说的真对啊,毁灭一切摧枯拉朽是简单容易的,但要想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欲没却是难上加难。”
“那年你把我捡回来,就该立刻杀了我取血引血煞。”
“这样的话,介白就不会三番五次讨伐豆砚山,你也不用痛苦这么久了。”
何秋行眯着眼,双目朦胧,不只是否听见宁礽的自言自语。
···
“少君!少君!”辰啸早就觉得屋里不对劲,此时正发疯似的垂门:“让我进去!”
宁礽闭着眼,啧了一声,像是被败了兴致,装作没听见。
他摸到何秋行左手,二人手掌紧紧相贴,十指牢牢相扣:“我应该在送你桃花时就该明白自己的心意——哎不对,去年的金沙楼,我文鳐佩上的血沁一点。”
宁礽又召回短匕容与。
第二步……就是换灵墟了。
不然那些血煞又找上何秋行,这可怎么办呢。
“你害怕意中人无意,我害怕有意者无情。”
“希望没有太晚吧。”
说毕,便将容与插入紧紧相贴的手掌,再狠狠抽出,划出吻合的两道口子:“何秋行,别怕。”
“我抵你哀灾。”
···
半刻前。
强大骇人的血煞冲破屋顶,银河瞬间消失,四合之内变得漆黑一片,狠厉的罡风不止从何处吹来!
一时间飞沙走石,地皮被掀开,楚天阔铺地的汉白玉被冲击置碎,像是蜘蛛网一样蔓延开来,碎裂的声音清脆又可怖。
辰啸被冲击的连连后退,被赶来的云岁桉扶住:“怎么回事!”
同时赶来的还有中仙家弟子,个个面红耳赤,义愤填膺:“交出何秋行!留着他就是祸害!仙林二十年来饱受魔道血煞的迫害,此厮罪不可赦,天命殛之!!!”
辰啸一震:“是宁少君……都是我的错……”
云岁桉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小阿礽怎么了?”
辰啸喃喃着,疯魔一般向前冲,被楚天阔掌门制住,喝到:“七太子!”
辰啸掷出数道飞镖:“别拦我!”
楚天阔掌门旋剑铰开飞镖,道:“现在上前只会被血煞侵蚀寄生!”
楚天阔掌门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云岁桉一眼,云岁桉脖子一缩,知道要他藏匿何秋行一事败露,要秋后算账了。
“那九洲鼎呢!”
辰啸歇斯底里地吼道,却惊恐地发现楚天阔掌门沉默了。
云岁桉朦朦中意识到什么,不敢置信的睁大双眼:“爹?”
楚天阔掌门垂下眼睫,盖住眼底所有的思绪,别过脸,朝外随意一挥手,道:“来人,将少主关起来。”
“谁敢!”
云岁桉召来凤凰旋身转头就跑,却还是被楚天阔弟子用捆仙索捆了,从高空跌落,被他爹揪住后勃颈,如何也挣脱不开。
云岁桉奋力挣扎,楚天阔掌门将他摔在地上。
“爹!你不能背弃豆砚山!”
“爹!”
云岁桉白嫩嫩的脸上蹭破一块:“娘亲!娘亲救我!”
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涌上云岁桉心头:貌合神离的父母,被魔道重创的仙家,奄奄一息的何秋行……
他所坚信的“天道”,在某一瞬间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一道永远也无法弥补的沟壑,裂开了第一道微小的口子。
楚天阔掌门骈指一指便给云岁桉下了哑令,掐着眉心,道:“这是宁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谁,也阻止不了。”
辰啸也不敢相信楚天阔会选择明哲保身,翻脸不认人。
他后退一步,杀心四起,玄色物质在他身后聚成蟠龙之状,雷鸣四起,苍穹正中央的阴云搅成漩涡状,同参天血煞汇聚一堂,一头魔气肆虐的玄龙探出巨大可怖的头!
“七太子三思!”
楚天阔弟子一齐抽剑戒备,巨大的蓝色结界有生命般迅速爬满楚天阔上空!
“不要——”
辰啸偏了一下头,却见腰间文鳐佩发出微弱金光,断断续续传来声响。
“……第三件,辰啸,待我将何秋行的血煞都转移到我身上后,就用山河弓与龙骨箭射穿我的心脏,如此一来,何秋行往后,清清白白,无牵无碍……”
“……只是这龙骨箭,恐怕要劳烦你抽一根肋骨,不过作为补偿,这如梦令,便给你了。”
辰啸目眦欲裂,蟠龙状的黑色物质骤然消散。
他嘴唇蠕动了一下:“玄都……”
···
楚天阔掌门双掌大开大合,须臾间,何秋行藏身的小阁楼瞬间檐断墙裂,灰飞烟灭!
不等楚天阔掌门下令,八个仙林弟子二话不说立即上前制住辰啸,齐声道:“得罪!”
大厦倾颓,无数仙家弟子簇拥而上,瞬间扑向废墟中的何宁二人!
众人轻易拿扭下何秋行,用困仙锁穿了琵琶骨,新伤叠旧伤,血洞中似乎被塞了一大块盐巴。
宁礽忍不住血煞的疼痛,蜷缩在碎木器皿间,勾住何秋行衣角,祈求道:“不要……伤害他……”
“呵!他若是人畜无害,我等怎会动他一根手指!”
“是他先戕害我同门!他控制不住血煞,为何要我等承担其后果!”
“何秋行本就是违背天道而存在的祸害,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等剥了何秋行的灵墟,费了他的武功,下一个就是你!”
宁礽的双眸被毫无用处的泪水糊住,他发出生理性的抽泣和恶心感,紧紧攥住何秋行衣角,无论如何也不松掉。
何秋行终于抓到一丝清明,他费力的睁开双眼,脖颈、手腕等处的伤口又裂开,一翕一张,涌出血丝,火烧火烧地疼。
困仙锁越来越紧,何秋行嘴角渗出一丝血。
“小鬼……”何秋行嘴唇颤抖,“松手。”
众仙家弟子如何也分不开二人,宁礽细瘦的胳膊被扯得又僵又直,似乎在寒冬腊月里一冻就会碎成冰渣。
“我不……”
宁礽被拖拽着在地上摩擦,血煞的黑色咒文被他用尽全力隐藏在在衣领袖口下,生怕被人看到,血煞,现在在自己身上。
血煞反噬着灵墟,火辣辣的疼痛在心脏上扎出数排细密的针脚。
何秋行,你从前压制血煞时,也是这么疼吗。
怎么会这么疼啊。
·
宁礽余光中瞟到一双黑色皂靴停在面前,他觉得熟悉,还未等他发出求助,只见一柄纹着霜花的利剑破空而下!
灼竹剑散出幽幽紫光,寒气逼人,毫不留情地划开何秋行的衣袍。
宁礽怔怔地盯着攥在手中的衣袍一角,和被绑去的何秋行,半晌回不过神。
灼竹剑的主人蹲下,众仙家弟子放开宁礽,尽数退下,偌大的地平面上,只剩下于宁二人。
“宁礽。”
宁礽好像没有听到那人的声音,他魔怔地探手抓住那人腰间的刻有金乌环日纹的玉佩,小声道:“于郢之,谢谢你。”
于郢之一顿,垂下眼眸,道:“你不恨我吗。”
宁礽趴在地上,血煞咒文迅速爬上他的面颊又被压下,于郢之一惊:“你!”
仓皇间他迅速调整位置,宽大的衣袍将宁礽捂得严严实实!
宁礽脸埋在手臂间,忽然笑道:“谢谢你当时,把何秋行接到楚天阔,藏起来。”
于郢之丢掉灼竹剑,将宁礽从地上摘起来,扯开他的臂膀,掐着宁礽下巴,压低声音厉声质问道:“何秋行的血煞怎么会在你身上!”
说毕就去探宁礽灵墟,果然空空如也,一无所有!
“你灵墟呢!”于郢之拼命摇着宁礽,似乎这样就能将他摇清醒:“宁礽!你把灵墟给何秋行了!”
“你怎么能……”
“疼!”
于郢之无措地松开他,宁礽结结实实砸在地上。
于郢之喃喃道:“你怎么能……你怎么能……”
宁礽试了好几下,才颤颤微微从地上撑起来,垂眸,道:“于郢之,我所求的,并非长寿。”
闻罢于郢之眼皮一颤,猛得望向宁礽峭拔的身体线条。
“我所求的,不过是何秋行无灾无愁,豆砚山桃花锦盛,松风生生不息。”
宁礽垂下眼眸,如鸦雏一般的眼睫挡住所有神色:“他们说的对,不是杀掉何秋行封印血煞,就是我清尽何秋行的血煞,杀掉封印我……”
“宁礽!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于郢之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强迫自己的视线从宁礽骇人的白骨手指上移开,惊觉:这小孩……从前也是这么瘦的么?
“你要做什么?你刚刚那么舍不得何秋行,都是在演戏?!都是假的?!”
宁礽懒懒撩起眼皮,从这角度看过去,他的眼梢湿润修长,下眼睑泛着异样的红晕,无数血煞咒文爬上苍白的脸颊。
“于郢之……我请你,帮我一个忙……”
于郢之恍惚中意识到:眼前这个人,要死了。
只听宁礽莞尔一笑,将何秋行一角衣袍藏于胸前,道:“我舍不得他,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