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生》折火一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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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深夜过尽，次日莲江市再度迎来明朗曙光时，一切像是重新沉于平静水面之下，什么都不曾发生。

　　虞靖生在姜晏晏入院多日后才偶然得知她经历昏迷急救的事。先是打了通电话确认情况，随即在当天值班结束后匆匆赶去医院探望。他在路上买了些水果，想了想又在潮玩店落脚，挑了女孩子可能会喜欢的玩具，之后拎着到达病房门口的时候，姜晏晏正独身一人坐在窗前接听电话，抬眼察觉到他的身影，做手势示意他进来自便。

　　虞靖生走到会客区，不久姜晏晏也走过来，两人面对面坐下。她的电话一时半会儿仍未挂断，想来是有事情，虞靖生打量一眼脸色，只觉得她消瘦许多，精神也算不得太好。

　　他上一次见到她是在婚礼当日，与父亲一同以宾客的身份入席，坐在台下眼睁睁看着虞彦庭一身新郎正装，微笑将戒指套在人的手上。那一幕说半点不难过是假话，即使事先自我暗示过一万遍只可能做朋友，同时也知道利益婚姻大约情分浅薄，虞靖生仍然觉得场面喧嚣刺目，只唯一庆幸自己还陷入不深，抽身尚早。

　　姜晏晏电话的另一端是资产管理团队的负责人。

　　这位负责人刚刚从姜晏晏那里争取签下了对于那一笔巨额遗产的委托管理投资协议，时间还没过多久，就接到雇主有关将部分资产紧急秘密转移至海外的要求，虽然不明就里，但在可观的佣金许诺面前，他仍然乐于在协议框架外达成此事，并且考虑到时限紧张，运作手段算不上太光明，然而很快就发觉事情进展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顺利。

　　他隐约察觉有人在幕后对同一笔资产实施拦截，除此之外更不堪细想的，却是有人在前一天晚上通过中间人，和颜悦色地要求他打消做成此事的念头，且不失周到地给出了断送其未来职业发展前途的含蓄威胁，他原本还存一丝犹豫，然而就在今天早上刚到公司没多久，他突然被拎去了上司的办公室，面前那张桌案上赫然摆放着一份他曾经利用公司漏洞中饱私囊的证据，那简直让他悚然，待到磕磕绊绊遮掩过去，从办公室心有余悸离开后他火速打电话给姜晏晏，几乎是口齿不清地匆促给出了中断操作的建议。

　　在解释原因的时候他有些含糊其辞，但一想到在签署协议那场会面上，姜晏晏一张柔婉美丽的面容，最终还是透露出一些蛛丝马迹。

　　“姜小姐是否开罪了什么大人物？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恕我直言，并不是我个人能力问题，就算换另一个人开更高的佣金，也未必能达成姜小姐的诉求。”

　　虞靖生坐在不远处，没能听见通话内容，却很快发觉姜晏晏的脸色落了下来。她半垂下眼，没有再说更多，只回了句“知道了”就简单挂断电话。

　　虞靖生关切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看着姜晏晏将手机放到一边，并随手将身旁搭在沙发背上的一件针织外衫推得更远，轻描淡写说：“没事。”

　　那件外衫是男式，深色薄软纹理彰显出不俗质地，与此同时远处边柜上摆放有一束兰花，看得出是精心挑选后被送来，茶几上则压着两页便签，简单列明近期姜晏晏服药时需额外注意的几点事项，看字迹应当属于一位男性。有一种曾经有某位异性不久前长时间逗留过这个房间的感觉，细密地在虞靖生的心头泛起，他自然而然想起姜晏晏如今的合法配偶虞彦庭。

　　出于某些不可明说的微妙心理，虞靖生并不愿意提起这个人。他只开口问起姜晏晏的病情，得知已没有大碍后放了心。两人聊了些闲话，同龄人之间的话题并不是那么难找，虞靖生不久后说：“你这周出院是不是？最近有几个朋友在攒局一起玩游戏，这周六晚上就有一场，你也一起来玩吧？我记得其中还有个女生，是跟你同一个学院的……”

　　说话间看到姜晏晏的视线落在他带来的玩具礼盒上，虞靖生又转而笑说：“这个，我前几天给自己买了一个，在家刚拼完摆上，觉得很有意思，就想给你也带一个，就当是住院打发时间……”

　　他说着拆开礼盒，姜晏晏露出点感兴趣的神色，虞靖生刚讲解几句，一抬眼瞥见门口，怔了一怔，立即起身说了句：“虞珩堂兄。”

　　背对着门口的姜晏晏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捧起水杯安静抿了口水。

　　虞珩与虞靖生寒暄几句。

　　虞家上下没有人不对这位大家长保有敬重，至于同辈与晚辈，敬畏更甚。虞靖生谨慎回答虞珩仿佛不经意间抛出的每一个问题，听上去稀松平常，却句句都与未来前途事业隐隐相关。虞珩讲到近期难得的出国脱产学习进修的机会，虞靖生不知有意无意，往姜晏晏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回答说：“老师说可以给我两个月时间考虑，我还没有做决定。”

　　虞珩看他一眼，目光令虞靖生莫名一凛。进而他在沙发上坐下来，与姜晏晏相隔不远。有一瞬间虞靖生仿佛觉察到后者略带紧绷的动作，接着虞珩从怀中拿出一只信封，浮雕印花的浅白色纸张精美堂皇，递给姜晏晏。

　　“这周末慈善拍卖晚宴的邀请函。因为地址没做更改，还是寄去了旧宅。”

　　姜晏晏接过，放到一边，仍旧垂着眼没有作声。

　　虞靖生看了看对面，总觉得姜晏晏自虞珩出现的那一刻起，情绪就变得有些过于沉默，两人的交流也仿佛透出生疏，却又似乎哪里有些异样，不及深思，听见虞珩说：“刚才在聊什么？”

　　姜晏晏看上去仍没有要回话的意思。虞靖生答：“最近大家都在放暑假，有几个朋友攒局玩游戏，这周六晚上想要邀请姜晏晏一起去玩。”

　　“那很不巧，慈善晚宴也在同一天。”虞珩低沉回应，“下次有机会再聚。”

　　虞靖生稍愣一下，看一眼旁边始终不发一言的姜晏晏，最后没有再说话。

　　他在虞珩面前终究拘谨，过了没几分钟就提出告辞。姜晏晏正要起身相送，始终隐身站在门边的季鸣已接到雇主示意，主动上前几步，将客人引出了门。

　　临行前虞靖生不自觉又往身后看过去一眼。

　　不远处虞珩微微偏过脸，不知向姜晏晏说了句什么，后者只一片面无表情。虞靖生见堂兄伸出手，继而季鸣那副高大身躯挡住了他所有视线，平静开口：“小虞先生，电梯在另一侧，请随我往这边走。”

　　原定于周三的出院时间，因为病人难得主动开口说的一句“还是有点不舒服”，最终又拖了三天才出院。

　　陈德民拿到的姜晏晏的复检结果显示一切指标均在相对稳定范围内，故而曾短暂地对姜晏晏是否真的身体不适抱有怀疑态度，但并未真正说些什么。周六当天上午虞珩不在，季鸣准时前来医院，将姜晏晏的行李帮忙装上车，之后便一同驶向云阙三号院。

　　一路无人说话，像是这样的目的地是再自然不过的结果。姜晏晏甫一踏入云阙三号院便对上管家的一张笑脸，又有家佣接过季鸣手中的行李，之后很快安静退开。其余家佣也各司其职，忙碌井然有序，像是过去的一个多月间姜晏晏不曾从这里离开，也不曾有过任何身份性质的转变，就连被上了锁的客卧，看上去也与之前没有什么两样。

　　管家始终亦步亦趋跟在姜晏晏身后，温声询问她中午想吃的菜色，紧接着又提醒虞先生中午也会回来吃饭。话说过后半晌没有被应答，管家抬头，这才发现姜晏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满脸冷色，眼皮微垂，黑沉沉地朝着人聚过来一眼。

　　那眼神让管家的喋喋话语蓦然定住。尚且来不及开口，姜晏晏已经一声不吭绕过人，径直甩开大门，砰地一声独自离开。

　　一整个白天过去，姜晏晏没有再回去云阙三号院。

　　夜幕降临时候，才有人在慈善晚宴的会场入口，见到姜晏晏一身礼服缓步迈下车的身影。

　　邀请函原本是以虞彦庭夫妇的名义共同寄出，最终只有姜晏晏一人前来，行走间不免显出几分单薄。好在有几个面上相熟的女伴远远见到她，很快不约而同围聚了过来，寒暄问候间眨眼就凑拢出一个交际小圈，接着便有人要为两手空空的姜晏晏叫香槟酒，却被另一个人眼疾手快按住，笑着说：“晏晏不喝酒的呀，你不知道吗？来杯饮料就好啦。”

　　姜晏晏笑了一下权当回应，轻声说道：“没事。”

　　在场几人非富即贵，言笑晏晏间仿佛彼此已熟稔多年，却人人心知肚明这样的情形几乎算是第一次。曾经姜晏晏随同虞锋参加的宴会并不算少，场面上大人们的逢迎与讨好也几乎听遍，然而真正像虞彦庭那般被接纳与融入进某个交际圈的情形却并不多见。诚然虞锋对于姜晏晏的溺爱令人艳羡，却也人人清楚这样的溺爱不具有太多未来投资价值，在这样内外亲疏有别，讲求利益与层级的场合，花费精力去吸纳一个不会带来太多交换价值的异姓小孩，不是一件划算的事。

　　唯有当下已与虞二公子缔结契约婚姻，真正成为法定意义上虞家的一员，又兼将近半个虞锋身家的庞大资产傍身，才令众人前倨后恭的脸色轻易变换。每一个看待姜晏晏的眼神都饱含善意，言语间也卸下了偏见，像是曾经对姜晏晏有意无意的忽视与疏远都不曾存在过一般。

　　姜晏晏却像是云淡风轻，至少维持住了面上不动。她安静地听她们讲新近推出的包袋颜色与款式，还有俱乐部发生的乐事，只在偶然被问到虞彦庭的去向时，握住玻璃杯的手指像是顿了顿，之后才以一句“他比较忙”简单打发了过去。

　　姜晏晏对虞彦庭行踪的了解没有比外人更多。她最近一次得知他的去向还是辗转通过李寄年，经他的模糊描述猜测虞彦庭可能病情加重而入院。在那之后她曾数次试图通过虞珩迂回探知有关虞彦庭的消息，未能得到任何只言片语的有效回应。

　　尽管可以几乎确认虞珩对胞弟的行踪知之甚深，甚至虞彦庭有可能正如同姜晏晏当初那般处于他的监视之下也未可知，然而与此同时虞珩也毫不掩饰对于他们二人彼此之间的相互隔离，他无意于他们二人之间产生任何沟通或接触，姜晏晏感知到他的用意后，没有再追问下去。

　　好在众人对于这话题只是一带而过，很快又讲起当晚即将竞拍的标的物，其中一位陶小姐笑着说：“姜小姐今晚有没有中意的善品呢？”

　　姜晏晏慢声答：“没有十分合心意的。但有一条祖母绿的项链设计还算别致，可以考虑。”

　　另一个人笑说：“陶小姐这是看中了那幅荷兰画家的小众风景油画，满场打听会不会有人跟她争呢。”

　　“哎呀倒也不是，那幅画我已经忍痛割爱了。听主办方说虞先生对那幅画很有兴趣，我不敢与他争的。”陶小姐笑着说，“总归李小姐的生日也还早，我也不急着送，这回没有合适的就算了，等下次秋拍也还有机会。”

　　“李小姐？哪位李小姐？”

　　“还能有哪位？”另一个人笑得意味不明，“莲江市有头有脸的李家成年小姐统共也就一位，今年哪个人没听说过她的灿烂事迹，瞧你这话问的。”

　　“什么灿烂事迹？”

　　看对方的反应像是确实不知情，另一个人掩嘴笑了：“你真不知道呀？总不会要我们在这种场合讲那种事情吧？你没注意到今天李小姐都没敢来慈善晚宴么，陶小姐要不是因为去年收了她的贵重礼物今年不得不回礼，也才不会想跟她再有什么来往呢。”

　　陶小姐在一旁只笑而不语，姜晏晏跟着好奇抬了抬眼，终于有另一个人小声解释：“最近这点事都传遍了。李小姐跟她的小叔子两个人家族内部通.奸，一个多月前被丈夫抓个正着，据说这两个人眉来眼去至少有一年多了。”

　　“我也是后来回想，才记起去年底有场晚宴，李小姐是坐了小叔子的车去的会场，当时还跟我们炫耀说她脖子上那串项链是小叔子送她的生日礼物，大家听了只当她手腕精妙，把夫家关系维护得真好，哪里想到真实原因会是这样。”

　　姜晏晏听得一动不动，旁人正说到兴起，浑然不觉，只继续说：“说的正是，哪里能想到李小姐平日那副清高端庄的样子，私底下竟然能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丑事，我刚听说的时候也是不敢相信……”

　　“这种事要么不要做，要么做了就不要想能掩盖得下来，迟早都是要被发现的。而且还是跟丈夫的亲弟弟，哎呀，正常人哪个能做得出这种事？听说最近在打离婚官司了，李小姐很可能要被净身出户，她以后该要怎么办？名声也全都毁了……”

　　姜晏晏微垂下去的脸像是透白一片。几人仍说得兴致盎然，直到有人耳尖听到些什么，循声转过眼，接着便朝已经开始攒聚起人来的门口点了点下巴，笑着道：“我就知道，这幅热闹样子，必定是虞先生到了。”

　　虞珩的到来引发一阵喧动。

　　不时有人围聚过去，又很快如波纹般被新的涌上前试图攀谈的人推挤开来。姜晏晏身边一直闲谈着的几人也陆续散开，各自小心拈起裙摆，笑语嫣然朝众人拥挤的地方款步走去。陶小姐只简单打了个招呼，回来得相对快一些，偌大一片空间只余下姜晏晏，她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姿势没有变化，眼神却仿佛浮起深幽的雾，一片缥缈不可捉摸的意味。

　　陶小姐顺着她的视线往虞珩身侧的女伴望去一眼，了然笑了一下。“刚才过去的时候听见有人称她许小姐，看来虞总今天相携的这位女伴，就是今晚要拍卖的那幅风景油画的最后主人了。”

　　察觉姜晏晏转过眼，陶小姐又细细解释道：“我本来对那幅油画相中好久，是志在必得的，就算不送李小姐，自己留着赏鉴也很好。结果今天主办方偷偷跟我说，虞先生看中了那幅画，并且答应了一位姓许的小姐，一定会为她拍下来。没有办法，我只好就放弃了。”

　　“之前听人说，虞先生最近接触了几位佳人，不知这其中有没有包括这位许小姐。她应该不是莲江市本地人，这种场合我还是第一回见到她。不过，无论怎么说，肯定是跟虞先生关系不一般，我之前还没见过他为哪个女孩子做过这种千金一笑的事呢。”

　　陶小姐想必也清楚姜晏晏与虞家新任掌权人之间多年不曾缓和的僵硬关系，即便已通过与虞二公子的婚姻成为虞家一员，对于这些细节却未必及得上她一个外人更知情。她因此娓娓道来，同时语气轻松，说完后正逢有人唤她，于是遥遥应了一声，随即笑着放下酒杯，慢慢走了开去。

　　过后许久，围拢在虞珩身边的人终于依稀散去大半。

　　许小姐明显紧张了半晌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被虞珩微微偏过脸说了句什么，随即扬起头朝着人笑了一下。虽然不存在肢体接触，两人的言语动作却有种旁若无人的熟稔，接着不知又低声交谈了些什么，虞珩半垂眼眸，神情很像是倾听，直到突然间抬起眼，准确无误捕捉到远处姜晏晏漫不经心端起服务生面前的一杯香槟酒。

　　姜晏晏将唇边轻轻抿在杯口。

　　过去二十多年不曾被允许品尝过的酒水的味道颇具新鲜感地漫上鼻腔与舌尖，下一刻虞珩脸色微沉，像是要走过来，却只迈开半步就看出姜晏晏有冷下脸的架势。

　　她分明没有正眼望过来，表情甚至没有面向任何人，却绝对写着不欢迎不喜欢的拒绝与排斥。那样的表情不能说不熟悉，虞珩最终停顿脚步，同一旁匆匆赶来的女秘书说了句话，随即别开了眼。

　　不久后慈善拍卖即开始，入座之后，灯光倏然半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