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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虞彦庭没有再靠近过来更多。
在这个温柔静谧的夏夜，他最终停在不远处，挑了把椅子坐下来。之后交叠双手，含笑看向姜晏晏，语气娓娓道来，像是在讲述一桩轻巧无害的睡前故事。
“这原本该是一件被顺理成章完成的事。”他说。
夜晚十点钟，虞珩回到云阙三号院。
一应家佣在姜晏晏离开后即被放了长假，偌大空间再度恢复往日清净。从第一次察觉家佣中安插有虞锋的眼线至今，虞珩已保持谨慎的独居习惯多年。
除去定期有零点工负责维护清扫，这里这些年鲜有外人被允许踏入，只除了姜晏晏短暂逗留的前些时日，才一度显得忙碌而热闹——被虞家抚养多年，她早已在不经意间被培植出娇气的习性，嘴上未必会敢同他讲，吃穿用度却习惯被人事事照顾妥帖，虞锋曾经为了让姜晏晏长久仅能依附于虞家生存而煞费苦心，更考虑到这世间独一无二适用于虞彦庭基因病症的实验体，优渥的生活供给只不过是这一场以人的性命为间接索取代价的所谓基因工程研究项目中，最微不足道的基本投入之一。
虞珩洗过澡，在书桌前接过两通电话，放下手机起身。地毯之上脚步簌簌静音，他握一把钥匙，最终在那扇始终被严格封锁的房间门前停下。
锁孔被插入，转动，继而另一重密码锁被自动唤起，在得到正确输入指令后，发出嘀地一记轻响。
虞珩踏入其间，灯关被按亮。光线陡然大盛，除去靠墙的一排墨色文件柜，与被密密拉起的厚重窗帘，这是一处近乎空荡荡的房间。
他反手将门关合，走到文件柜前。
又一重密码锁亮起，被输入后，沉甸甸的柜门终于无声弹出一丝缝隙。其中一层抽屉被拉开，露出里面数个已经陈旧到泛黄的文件袋。
最上面是一张二十多年前医学博士毕业的照片。主人公的亭亭五官与如今的姜晏晏颇有几分重合，照片背后附有人名，显示翁澜。
“翁澜，你的亲生母亲，与爸爸同一所高校毕业的医学博士，多年一直从事基因治疗遗传性疾病临床试验方面的研究。”虞彦庭面带微笑，“我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你的亲生母亲，就是爸爸在结婚前仓促分手的那个前女友。”
“之后爸爸应该是出于补偿心理，资助给了翁澜一笔巨额款项，用处主要是在国外给她建立起了一座私人医学研究所。基因研究在那段时期已经受到资本广泛关注，只不过同时辖制也多，这笔资金足够让她完全不必再受到资本方面束缚，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研究。再之后，大概五六年的时间，翁澜跟妈妈在一次国外医学论坛会议上见了面。那是她们两个第一回碰面，翁澜主动过来找人做攀谈。”
“妈妈当时是以基因治疗方向的基础理论研究人员身份参会，跟翁澜的研究存在互补关系，在那种场合不缺话谈。只不过，”虞彦庭慢条斯理开口，“那时候的翁澜早就已经清楚她虞夫人的身份，妈妈却对爸爸跟她的那段过往还毫不知情。”
事到如今，已经无从确认虞锋与翁澜当年那段隐秘恋情开始的具体时间。或许仅存续过数月，又或许长达数年。只不过无论如何，都不难想象出虞锋当年之所以选择将这份感情秘而不宣的真实心态——作为虞家掌权人，他势必一早便清晰意识到这段家境悬殊的感情在门当户对的硬性婚姻要求中的不确定性，故而从一开始就不曾有过要为恋人争取的打算，也正因此，当罗家将利益摊开摆在谈判桌上，同时以婚姻为器，轻轻敲击过来的时候，这份感情不免如同海滩边筑就的单薄沙塔，轰然倒塌得毫无悬念余地。
虞珩不确定在父母婚约最初建立的几年间，虞锋是否曾与翁澜有过私情。年轻时候的虞锋未必就比中晚年时期更具有底线，且从小虞珩就认知到父亲那极善于伪装的本领。又或许可以说，虞家主家似乎人人都天生拥有这样一副迷惑人的本事，无论是后来虞珩伪装骗过父亲，又或是虞彦庭伪装骗过外人，但凡肯用足表面功夫，目的总会达成，区别只在于耗费时间的长久，而当年初出闺阁尚且年轻的罗孟君，笼络起来应当不至于花费虞锋太多的额外精力。
只不过无可否认的是，比起后来胞弟虞彦庭时常需要偷偷打电话向兄长求助的孤单情绪，至少在虞珩的幼年记忆中，还曾有过一段不可多得的家庭安宁时光。
虞家这对新婚夫妇在长子降生后开始试着成为一对合格的父母，为此虞锋比以往更久地留在家中，而与此同时，集团斥巨资投入的基因工程研发项目GEP计划正在母亲罗孟君的一手打造下初具雏形，业务的运转与长子的培养让罗孟君与虞锋时有话题可交流，那时的旧宅夜晚很少会见到后来常有的冷清局面，更多是有关亲子的笑语与公事的商讨，一切看上去都很有家庭和睦融融的模样，直到那一日论坛会议上，翁澜与罗孟君的碰面。
“如果妈妈一早知道翁澜身份，她不可能会像当时一样力邀她加入虞氏，担任GEP计划的负责人。这是一个长期且复杂的大型基因工程项目计划，涉及基因治疗研究的多个前沿领域，翁澜被提供的，是一个有机会能直接对话到集团最高掌权者的重要职位。”
“你的亲生母亲翁澜，她最终答应下来这个邀约，并很快结束手头工作回了国。在那之后半年里，她跟妈妈越走越近，甚至妈妈还为她介绍了一个不错的相亲对象。直到一天晚上，她们两人商讨项目细节到了凌晨，园区大楼其他人都已经走光，最后结束工作一起准备离开的时候，妈妈突然被翁澜一把推进了一间正在运行状态的放射性实验室里。”
对于那晚发生的事故，幼年时候的虞珩并没有比外人知情更多。
彼时他正待在国外的一处夏令营中，回国后仅隐约感知出父母之间似乎有些不和，至于具体缘由，则早已被虞锋粉饰太平并死死封锁。那场深夜事故在当年即不被人所知晓，罗孟君在事后紧急身体检查中也未被发现明显异常，至于翁澜，对此得到的惩处仅是出差半月，然而很快就因项目人手吃紧，还不到一周便被提前叫了回来。
无人知晓翁澜曾对那场事故筹谋多久，只几乎可以肯定她同罗孟君的初次会面就目的不纯。动机毫无疑问出自于多年前那场被恋人毫无预兆的抛弃，或许翁澜曾经在事后被虞锋推脱过婚姻的缔结只在于罗孟君一方的强势逼人与他本人的迫不得已，又或许是其他偏执心理作祟，总之，那终究促使翁澜完成了报复性的一推。
只是在那之后不久，翁澜就仿佛大梦清醒，她似乎在短时间内迅速看清了虞锋为人的本质，又或者报复行为本身使得她苦苦压抑多年的怨恨情绪终于被释放，无论如何，翁澜在其后短短数月内就与他人完成了订婚与结婚流程，虞珩在多年后回溯调查时发现她曾提出过离职，虽最终被虞锋以保密协议为由驳回，却不妨碍她与虞锋就此不相往来，自那之后的一段时期翁澜的婚姻生活都相当平静，像是过往一切都被画上了句点，合起并尘封。
“但你以为这样就完了？”虞彦庭微笑，“已经做下错事，怎么会没有后果。”
“在那场事故发生前不久，GEP计划里的基因检测项目一期刚刚落地完成。这是一项主要用于人体疾病诊断跟疾病风险预测的技术，爸爸对这个项目期许已久，在一期完成的第一时间就曾带全家人参与检测了一遍。在那晚事故发生后，为谨慎起见，妈妈又做了一次基因检测筛查，之后经过对比，发现她的体内细胞经放射性实验室的强辐射穿透后，出现了多处基因突变。”
“但是，妈妈当时没有表现出任何症状，甚至她的体检结果十分健康。而且从理论上说，基因突变只要不发生在重要位点，就可能不会对人体健康产生太大影响。所以这件事虽然被重视过一阵，但因为始终无事发生，最终也就不了了之。直到两年多以后，一个与妈妈一模一样位置的基因多点突变在国外一份报告中，被证实会引发人体细胞早衰，并且，紧接着，集团内部跟进的验证实验也得出了相同论断结果。”
“更加糟糕的是，妈妈当时已经生下了我。并且，在我的基因里，很早就被发现存在有跟母亲完全一致的基因多点突变。”
“这也就是说，细胞早衰的罕见基因缺陷病遗传到了我身上。这个由翁澜当初一手铸成的基因突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作用，病征表现很可能是前一天我还好好地活蹦乱跳，后一天就会突然陷入急性或慢性细胞衰竭。总归我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活那么久。更雪上加霜的是，现代医学手段至今没有确切有效的治疗办法。接着，过了段时间，又有另一个消息传过来，婚后一直过得幸福美满的翁澜怀孕了。”
“你猜，”虞彦庭轻轻说，“那个时候妈妈在想些什么？”
斥巨资投入的GEP计划在姜晏晏出生后不久遭遇过一次整合重组，大部分研究项目仍被保留，与基因编辑技术相关的所有研究项目则被虞锋以进度缓慢为由直接废弃，连同GEP这一名词一起，逐渐在集团内部被边缘化。背负秘密这件事让虞锋行事愈加谨慎，为防万一被察觉，他将基因编辑技术相关的所有研究项目全部整合进了一家新注册的国外医学研究中心，记在罗孟君的个人名下。
虞彦庭基因病症的事实同样被隐藏极深。起初知晓这件事的人就不多，后经虞锋刻意淡化，仍牢记的只剩下虞氏夫妇、贴身秘书何昌与琼斯医生四人。只要还未到发病期，虞彦庭就不必像姜晏晏那样每日定时服药，他的生活与常人无异，而“没有说出口的秘密才算是秘密”，多年来不仅外人，连同长子虞珩与虞彦庭本人，一概被讳莫如深。
虞珩曾在多年前一天夜晚接到虞彦庭的电话，对方小声向他指控自从姜晏晏来到虞家，就连琼斯医生对待姜晏晏也要比对待他更加和蔼可亲。孩子气的电话告状行为在那几年里时有发生，有时真有时假，但大多数时候虞珩都肯耐下性子对胞弟表示出安慰，毕竟原该完整属于虞彦庭的关注被抢走是事实，姜晏晏的被偏爱亦有目共睹，而就连他当时也并不知情，名义上多年为姜晏晏治疗病症的琼斯，实际上负责的病患始终都只有虞彦庭一人。
作者有话说第29章 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