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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哓来风轻花飞霰(三十七) ...


  •   那一晚,广陵苑,弄梅坞。

      千峰翠色瓷碟里细置了几样鲜泽果品,冰纹玉颈瓶里今年新酿的竹时青淡淡沁着清冽的酒香,灵璧石案旁,一双璧人静静对坐在月夜的梅树下,对月小酌,赏景听风。

      “小跹,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甫一坐定,雪栈眼角眉梢尽融了笑意,问。

      “六月十五。”她轻声答,语声恍惚得近乎于无,目光落向天边的那一轮如镜月胧,一双似水明眸沉沉地黯了下来。

      “难得小跹你这次记得这么准,以住可都是我提醒了你才想得起来呢。”雪栈轻笑,“还记得么?三年前的今天,也是这样云微风清的晚上,这样的月下,你答应了嫁我为妻呢。现在想起来,还美得像做梦一样……”雪栈笑意漾开了几分,眼里像落了星子一般奕奕地亮。

      “是啊,真的像做梦一样呢……”晓霰轻轻接口说,仍是恍然的目光里带起了几分追忆。那样美好得让人深镌心底用一生来细细回味的难忘日子,那样溢满胸臆的巨大幸福,比她少女时最绚烂的梦还要美上几分……

      而成亲后,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在这弄梅坞里摆她最喜欢的竹叶青和几样佐酒的果品,拉她一道来赏月,细细回味平日里琐碎却温馨的种种,雪栈他……是在倾尽心力待她好,好到细致地为她珍藏着两人间的每一份美好记忆……雪栈,雪栈,世上为什么会有一个这么好的你?

      “小跹,还是依着旧年的惯例,先弹上一曲《洹水月沉》罢,这次,轮到我了呢。”倏地,耳边他的轻声笑语唤回了她的神思。

      《洹水月沉》,这支当年定情的曲子,成亲之后她亦是时常随着他练习的,三年下来已经是熟极而流,分毫不比他逊色。所以每逢了六月十五这一日,开头戏总是他俩儿轮流来奏这支曲子。今年,是到他了……

      雪衣公子洒然一笑间修劲且玉白的五指已经谙练地拂上了莹皎七弦,轻轻一拨,悠悠划出一缕泠音,初时明澹清然,而后渐柔、渐轻、渐暖,满满融进了情愫,切切蕴进了挚诚,如落花春梦的朦胧幻美,如莺啼燕啭的婉然清悦,又如少女笑靥一般明媚嫣然……,一切……美好得一如当初……

      待雪栈将将曲罢韵收的一瞬,身侧的晓霰不知怎的蓦然倾身向前一移,两臂一抬,纤纤十指就这样拂上了琴弦,且续着他将止的琴音奏了下去,调子却是全然不同于原本曲子的欣然轻悦,渐渐转入低迷恸恻,渐冷,渐凄,渐寂……流开满弦的苦痛迷惘,溢出满心的凄惶无助,矛盾、挣扎、恸切,一切的一切,一分分地痛入骨髓,直到藉着那七根鸾弦一点点地散着无尽的凄楚……直至最终吐尽了心中最后一分迷惘苦痛……

      他静静地看着她续了他的琴音,静静地听着她曲韵间的惶然无助,心痛到近乎窒息,面上却看不出分毫异样,只平静地待她一曲奏罢,含笑问道:“这曲子以住从未听过,是小跹你今晚即景新谱的么?倒与原先这《洹水月沉》接洽得极好。只是……今夜美景良辰,何故作此凄音?”

      “雪栈……这世上万千的琴曲,韵律不同、曲调各异,原本就是有哀有乐的,如果只有乐境,缺了哀情,怕老天会嫌忌呢……”她静静低低地说,眼底一片惨淡的暗色。

      “呵呵……”他却是全然不觉异样似的轻笑出声,“小跹你什么时候也想得这么深了?说得确然不错,万千琴曲万千情,如若总取喜去悲,反而失了琴乐的本真。但,我却是常常不喜悲乐的。”最末一句,隐隐透出几分自嘲意味。

      她不会看到,他的眸子深处尽是痛惜心疼:什么时候他的小丫头眼里也有了这样的惶然无助,这样的苦恸凄哀?

      两人都静静默了许久,许久后,她的目光终于落向了灵璧石桌上的玉颈瓶,竹叶青微薰的酒香里,她深不见底的苦痛挣扎激烈地纠结在眼底……最终,却仍是颤着手执起了酒器,向以住那样浅浅斟了两盏,一盏推向了他,一盏留在自己面前,深深垂下了眸子,再没有勇气去看他的眼睛……

      雪栈静静对着眼前酒香微薰的竹叶青,眸间带出几分莫名的笑意:真是个笨丫头呢,呆在她身边这么些年了竟也没有多少长进,酒里下个药手也颤成这样,怕没给他看出来么?

      况且,不是告诉过这丫头药王风落野曾留在广陵苑照料过他八年么?寻常迷药哪里能奈何得了他身上药王亲手调的樨露香?

      眼角笑意无意识地深了开去,心底却是一分分地悲凉到深不见底……她的矛盾,她的苦痛,她的挣扎,他怎么会不懂?那是他的晓霰,是白纸一般单纯善良的晓霰呀,他之所以会衷情于她,不就是倾降于她天性中的这一份纯然无瑕么?所以,无论她要怎样,他……都会成全。

      像素日里一般温文带笑持起了那黄杨根浮雕的酒盏,脉脉蕴情看着她,手举盏高,一饮而尽,静静品着美酒余香道:“这竹叶青还是一样的清淡醇香呢,由小跹你来斟,更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醇酒入喉,滚起一脉炙热,连带的酒量极浅的琴圣公子颊边微微泛了红潮,藉着酒意,雪栈蓦然倾身一侧,双臂一收,就揽了身侧的人儿入怀,紧紧箍在胸前,紧得她连气息都有些急,一向温文已极的雪衣公子此刻却似乎有些迷乱,尽失了平日的风度气韵,目光切切地胶凝着她,固执又里带了醉后的狂乱,就这样紧紧地搂着怀中的姣丽女子,口里静静叙着轻声却坚定的絮语:“小跹,小跹,你一定要记得我白天说过的话呀,无论日后生了怎样的变故,无论你我处于何种立场,那怕白云苍狗,沧海桑田,我都不会不要你,不管你做了什么,你都是我洹雪栈的妻子,是沉月的娘亲,是我此生唯一认定的女子……”

      话尾一点点含糊,他终于如她所愿的那样睡意渐重,药力作用下连素来清明澹然的目光亦透了沉沉的倦惫,慢慢地就着刚才紧紧搂揽着她的姿势,就这样睡了过去……

      看着他一分分在她怀中睡去,晓霰轻轻摸索着将双手环在了他腰间,反揽住了他,眼里的苦恸深不见底:雪栈,我还是伤害了你,对不起……而且……我不配你这样的良苦用心来相待,做了这些之后,就算——就算你能原谅还要我,但——我却无法原谅自己!

      半揽半扶着他进了涵雪居,静静将他躺放在了卧房中那张他俩儿睡了三年的锦绣纹高雕的黄梨木绣床上,剔透的琉璃灯盏淡淡透着柔和的光晕,映得的雪衣公子清澹退清的睡颜有一种出尘的清华与俊逸,她有些痴地静静守在榻边看着他,目光落在他明净如雪玉的颊,温润里透了一分铮然的眉,静静阖着的眼睑下覆着两轮墨玉样的眼睫,笔挺的鼻弓下是柔柔弯出优美弧度的唇……凝眸细细痴看了良久,眼里蒙上了湿湿一层水雾,低低俯首,鬃边如缎的的青丝柔柔垂下,掩了两人此刻的亲密举止,她的唇落在他的眉心,轻柔却痴缠地顺着温润的曲线一点点辗转开来,细碎湿热的亲吻缠绵在他微晕的颊、修长的眉、轻阖的眼……直至他沾了酒意后润泽微烫的唇,深深地嵌进,轻吮浅噬,笨拙的技巧,却是用尽了毕生的缠绵……,深吻里往昔的一幕幕掠过脑海……

      月夜柞林间,昏黄灯火里惊为天人的初见……

      次日清晨,雪衣公子在竹榻上温雅起身:“在下洹雪栈,昨晚不慎林中遇险昏迷,承蒙姑娘仗义施救,相援大恩,雪栈铭感五内。”……

      “昨晚多有搅扰,雪栈甚是歉然,尚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羽小跹?原来姑娘姓羽,这姓可不多见的,不过‘似羽翩跹’,这其中寓意倒是的确很称姑娘的人。”……

      “我不能告诉你原因,却又不想骗你,所以也只能拉出这么个不高明的理由来了。”……

      “小跹,起码自今往后,洹雪栈不会再欺你一字……”

      “小跹,这是……我为你谱的曲子,一定要听好了。”……

      “这曲子叫做《洹水月沉》,雪栈自认琴诣不输裴生,不知是否也能如他那般幸运,博得仙子垂青?”……

      “小跹,我们以后每年都在这梅夕亭畔种上一株梅花,等到将来我们成了皓首苍颜的老公公老婆婆,就携了满堂儿孙来看,细细给他们讲我们俩当年种梅花的故事……”

      “小跹,你瞧,我们的沉月长得多像你,等再长上几岁呀,我就教沉月学琴,你呢教她习剑,我们的女儿就是个小小跹……”

      “小跹,无论日后发生了怎样的事情,我都不会不要你,你是我的妻,是我洹雪栈此生唯一认定的女子……”

      心痛到几乎把自己撕裂……往昔的所有柔情此刻都是刺骨的痛……

      汹涌的泪肆无忌惮地涌出,顺着她此刻略显苍白的颊潸潸而下,长吻里已经洇湿了他的鬓发……微微的咸苦因着这个深深嵌进的吻融进他的舌尖……滋味像极了他此刻心底漫开的苦笑:小跹,成亲三年了,你第一次这么主动呢……是知道再没有机会了么?你这次真的会是你我的永决么……

      心痛得难以自已,却强迫自己静静贪恋着与她最后的这一点亲近……

      很长很长的吻,涟涟的湿润泪痕映着琉璃灯光剔透而脆弱……良久良久……久她终于注意到窗外的月胧已然近了中天,她的面色骤然间更苍白了几分……最后的带着沉沉泪意看了一眼榻上似乎正在沉眠的人,入骨的苦痛凄恻,却知道自己无法回头……雪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只愿,一切结束后,你……永远忘了我……

      动作轻柔地抱起了小睡篮里的小小粉团人儿,手却是不停地颤着,沉月,日后……你一定会恨娘亲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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