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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尽 ...

  •   再接到锦洱的电话是在2011年的夏天,何季舟站在西北的戈壁上,在一望无际的原野里她显得如此突兀,接通电话后她靠着车门点燃了一支烟。
      锦洱的声音还是很悦耳,即使隔着屏幕声音都有些失真。
      她从少女时候就很爱和她打电话,锦洱喜欢王菲,所以她常常为何季舟唱。
      那时候锦洱用座机,何季舟用翻盖,何季舟把那些歌一首一首都录了下来。很久以后,锦洱发现何季舟把她躲在厕所唱的那些歌制成了CD光盘,感动得哭了一晚上。

      她在电话那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没必要的话,譬如说她最近回国了,还是适应国内的气候。说她去了一中,门口的烧烤依然很好吃,说她打算定居在国内了,又问何季舟打算去同学聚会吗。
      何季舟弹着烟灰,一声不吭。
      她好像也不在意何季舟的答复,也不在意是否被认同,只是持续地输出。
      许久之后她的语气忽然软和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阿舟,你最近有空吗。”
      她的疑问语气并不强烈,就像知道何季舟依然会用沉默回应她。
      何季舟的确沉默着,呼出了一口烟,在白雾里看向远方归故里的雁。
      过了十几秒,两人都没说话,何季舟能听见电话那头锦洱的呼吸声,她抽完了这支烟,捻灭扔进了车里。
      她终于打算出声。
      “我在宁城,你有事就说。”

      锦洱那边平稳的呼吸忽然有些颤,就在何季舟以为锦洱这通电话只是为了叙旧时,她听见锦洱说她要结婚了。

      何季舟一直坚定以为自己是个潇洒的独行侠,她可以22岁放弃保研机会,也可以为了自由辞去工作到处旅游,喜欢的人未必要得到,喜欢的东西也可以放任自流。

      听到锦洱这句话的时候,她仍然平静又狼狈地挂断了电话,甚至没给锦洱说完这句话的机会。

      其实她一直懂,总有一天锦洱会寻找自己的爱情,是别人的妻,别人的母。

      可她依然这么不体面。

      大概过了十分钟,她拨了电话回去,锦洱连忙说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她很希望何季舟目睹她的幸福。

      时隔四年,何季舟终于对她笑了,哪怕二人远隔千里,哪怕这个笑只是无线电的传播,哪怕锦洱根本不知道何季舟为何而笑。

      何季舟最后还是答应了,她回了趟租在宁城的公寓,最终什么也没拿,只拿上了那盘CD。其实她不常后悔,她向来果决。
      但这回坐在飞机上的时候,她无可救药地觉得这太蠢了。

      落地以后,何季舟站在出入口,看着外面熟悉的天空。
      她想,要不算了吧,就这样重新坐上飞机,回到宁城,继续她的西北五省游。

      最后她还是出去了,她自欺欺人,骗自己说,就当是再看看这个城市。

      她看到锦洱的时候,差点认不出来。

      锦洱穿着很长的褐色大衣,卷发散在肩膀上,她伸过手想帮何季舟搬行李,结果发现何季舟根本没有带任何行李。
      没有了说车轱辘话的机会,两人就沉默着往前走。

      锦洱好像失去了电话里那种一往无前的分享欲,她只沉默着。
      而何季舟向来不爱说话,所以她们时隔多年久别重逢后居然连寒暄这个流程都没有走。

      何季舟走在后面,发觉锦洱可能又长高了,头发变得很长很长,像她们分开的那些流年。

      回到车里,何季舟才发现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男人,其实是很英俊的,符合任何一位少女的理想型要求。
      但何季舟想,或许她早已不是少女,又或许是这样那样的原因,她不想看见他。

      锦洱向何季舟介绍了她的未婚夫,笑得很甜美,嘴角的两个酒窝让她仍然像一个少女。
      她说他叫郁白。

      何季舟笑着点点头,搓着口袋里的烟盒。
      她烟瘾不重,但此时此刻她迫切地需要尼古丁对她进行一些麻木处理。

      何季舟拒绝了郁白请她住在他们家里的邀请,还是去酒店开了间房间。
      她真的很久没再回来过庆城了,从高考完以后到现在,大约有8年了。

      所以,她决定到处逛逛。

      站在一中门口的时候她觉得她又犯蠢了,她意识到锦洱根本没有来过一中,因为一中对面早已没有了一排小店,包括那家烧烤店。

      她站在一中门口的大树边,想起02年的夏天,她和锦洱从一中逃课去新建的公园里划船,锦洱手里拿着一只棉花糖,吃的满脸都是。

      何季舟撑着脑袋看波光粼粼的湖水,问出了这地球上每个孩子都会问的一句话,未来的我们会是怎样的呢?

      其实何季舟不太记得锦洱的回答了,不过按照锦洱的性格,她大概会说,赚很多钱,有美满的家庭,爱她的丈夫,听话的子女。

      后来别人听到她们逃课最后还写了检讨,却只是去划船的时候,都不免要嘲笑她们一顿。可何季舟始终觉得在人工湖上飘荡的那个下午,是她26年人生里最肆意幸福的时刻。
      千万隅奇景都比不上。

      她和锦洱的这十几年有太多可以拿出来说笑的,但她从不愿刻意去想。每次想到少女时候的天真,她就不免想起长达十年的,无法称之为暗恋的暗恋。

      实际上何季舟也不知道锦洱是否明确她对她的欲念,她经常想,连她自己都不能明晰她对锦洱究竟是依恋还是喜欢,锦洱怎么能知道并给她回应呢。

      后来何季舟哪里都没有再去,物是人非的感慨会击垮她来这里的勇气,睹物思人的回忆对她的伤害更甚,她或许可以被杀死在这个城市。
      所以她回到了酒店,才看到锦洱发信息问她要不要陪她去试婚纱。
      何季舟人生里罕见的犹豫和后悔大概全都贡献给了锦洱。
      她再次点了一支烟,打字说,好。
      两个人在去婚纱店的路上,锦洱似乎有些过度兴奋,她没有维持二人重逢时的那种沉默,开始不停地讲话。
      何季舟也破天荒的愿意回应她的絮絮叨叨。锦洱话很多,她从十六岁就清楚。
      锦洱试了很多种婚纱,每试一套都像邀功一样问何季舟好不好看。何季舟恍惚间以为她在为自己试婚纱,栗色的头发打在肩膀上,她向来知道怎么在无意间蛊惑何季舟的心。
      过了十几分钟,锦洱忽然停下了摆弄衣服的手,她在试衣间里说,小舟,你知道吗,高二那年在小船上你问我未来是怎样的。
      “其实我不知道,但我那时告诉你,我希望不管未来怎么样,你都要在我身边。”
      何季舟看不见她的眼,也看不到她说这话的神情。但她恍然间觉得这些一切都无所谓了。
      无所谓爱不爱,无所谓相守与否,也无所谓她为谁穿上婚纱。
      何季舟还是像往常一样没有应答,她继续笑着为她给出了更多婚纱的建议,幸福的好似17岁那个夏天。
      庆城这个落雨的午后,只属于她们,独一无二,往后直到地球毁灭大概都不会再有这样一场雨落在她的眼。

      何季舟明白,她留在庆城的每一天都是对自己的凌迟。她已经看过锦洱披上婚纱,她想,那就够了吧。
      她托了人把那盘CD寄到锦洱家里,就在她彻彻底底离开这里后。
      锦洱婚礼那天,她偷偷站在礼堂门口,看她依然那么漂亮,挽着她爱人的手,一步一步。
      何季舟在她回身前便走了出去,走出酒店的那几步里,她想起这些年。
      高中时锦洱就谈过恋爱,她那么漂亮优秀,不缺男生追。
      那时候何季舟不懂自己,也不敢去懂那些情愫,只是感到本能地抗拒。
      她21岁去英国交换,遇到了一个女同性恋者,两人一见如故,何季舟破天荒的向她讲述了她和锦洱的故事。
      那个女孩儿怜悯地看着她,宝贝儿,你这可能是爱上直女了。
      何季舟愣愣地想,哦,原来她是很喜欢锦洱的吗。
      这样的话,那她对锦洱和男人恋爱的排斥好像也能说得通了。那个时候何季舟其实很忐忑。
      没人在知道自己其实喜欢自己的最好的同性朋友的时候能无动于衷。她看了很多书,查过很多资料,最后决定不再联系锦洱。
      她离开了那座城市。
      似乎是从那以后,她们就有意地开始疏远。
      那段时间她很痛苦,就像滥用药物的人有戒断反应一样,她也很难不去搭理锦洱的消息,但她不想让她们都难堪。
      她总是不回应,锦洱渐渐也不再对她分享什么。何季舟那时很期待锦洱的质问,因为这样她就能顺理成章地说出自己的心事。
      可她更明白,锦洱从来不是主动质问的人,何季舟要离开,她拦都不会拦一下。
      她们的友谊,姑且称为友谊,似乎就直截了当地断在了那一年。
      偶尔,仅仅是偶尔,大概是在小酒吧里喝醉后,何季舟看着群魔乱舞的人,会觉得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真的很浅薄。
      她和锦洱十年挚友,断联都那么容易。
      而在这纸醉金迷的夜里,放肆亲吻的男女们,也不过匆匆过客。
      这些年何季舟就常常拿“过客”来麻痹自己,知道锦洱的那一通电话,她才发现自己的伪装多么脆弱,一击即碎。
      何季舟没再回头,哪怕锦洱其实能从缝隙看到她离去的背影。
      她迈着大步离开了酒店,踏出了锦洱的生命。

      锦洱再和她打电话,是在2020年,全球疫情肆虐。何季舟和她的合法妻子Faye坐在花园里逗狗,锦洱的跨国电话就打了过来。
      起初何季舟并不知道这是锦洱,她挂了两次,那个号码锲而不舍地拨打。最后何季舟还是接了起来,一听到那个声音她就知道是谁了。
      锦洱的声音有些失真,她带着哭腔,“舟舟,你可不可以回来一趟?”
      何季舟有些讶异,毕竟她们已经9年没见面,唯一的联系是那些节假日没用的祝福信息。何季舟问她怎么回事,锦洱说她的父亲因为新冠肺炎死在了几天前,而母亲此时也躺在icu里救治。
      何季舟皱着眉,那时候她一个人在庆城上学,阿姨对她很好,她必须回去一趟。
      你丈夫呢,何季舟问她。
      大概是语气有些冷硬,锦洱哽咽了一下,“我和他不久前才离婚。”
      “我信任的朋友只有你了,你能不能来帮帮我,舟舟。”

      何季舟想,大概锦洱和她向来命中犯克吧。她说,那我可以带上我的爱人吗,不然她可能会生气。
      于是何季舟时隔九年又踏上了庆城的土地,不过这次她牵着她的爱人,不再孤身一人,也不再犹豫悔恨。
      见到锦洱的时候,何季舟才发觉,她似乎真的老了很多。头发不再顺滑,眼角的细纹盘桓在岁月里。
      锦洱看见Faye的时候沉默了很久,然后她带着二人回她的家里。锦洱的女儿叫郁晓西,9岁,长得很可爱,成功遗传了父母的优质基因。
      锦洱似乎不再爱说话,她只是为她们沏好茶,坐在沙发上看向某处虚无。
      Faye安慰着锦洱,锦洱对她也只是礼貌地笑了笑。何季舟知道,锦洱有话对她说。于是她让Faye去陪郁晓西玩一会儿,Faye是个很聪明的人,也明白何季舟的用意。她金色的头发很讨得郁晓西的喜欢,两个人在卧室玩起了多米诺骨牌。
      Faye走后,锦洱开门见山地问何季舟,你当年是喜欢我的吧。
      何季舟不认为这有什么不能承认的,于是她坦荡的点了点头,不过她很好奇锦洱怎么知道的,她这么想了也就问出了口。
      锦洱说是她前夫发现的。郁白告诉她,何季舟看她的眼神绝不是一个普通朋友会有的。
      何季舟笑了笑,喝了口茶继续问她所以呢。
      锦洱的眼泪又决堤,她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说她欠何季舟一个告别,欠何季舟一个回应,又说她太狠心,居然叫何季舟为她挑婚纱,还叫她来看她的婚礼。
      但其实何季舟已经不在意这些了,她从放下那盘CD的时候就不在意了。但她也不想原谅锦洱,哪怕锦洱其实也没有做错什么。
      “算了吧。”她听见自己说,“我这些年活得很好,我很爱Faye,不需要你的道歉了。”
      后来的几天何季舟帮着锦洱打理好了一切,在阿姨离开重症监护室后她去探望。
      阿姨和她说,以后多和小锦联系,别丢了这份几十年的有情。
      何季舟笑了笑,没说任何话。
      离开的时候,锦洱和郁晓西站在机场送她们走,何季舟上前抱了抱锦洱。
      她低声说,阿锦,再见了,好好过。
      她再也没有回头,一如26岁那年离开他们婚姻的殿堂。她揽着Faye走进候机厅里。

      何季舟坐在候机厅,理了理Faye的金发,埋在她的颈窝里。Faye轻柔地拍着她的背,何季舟想,爱大概可以治愈一切。
      她埋在Faye的怀里,声音有些闷,但Faye仍然听得很清晰。
      她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怎么会这样苦涩呢。
      她和锦洱12岁相识,21岁渐行渐远,26岁决裂,36岁才说完了那句很多人没能说出口的抱歉和再见。
      Faye笑着告诉她,这已经是最幸运的事了。
      是啊,何季舟想,她已经足够幸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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