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丧礼 ...
-
终于,年本来是平平安安过了,只是有一天不知什么人向老爷透了信儿,说大少爷曾向律师打听过遗嘱的情况,惹得他心火上来,又不大舒服起来。
太太急得直问是怎么了,老爷也鲜见地在太太面前抱怨起来,说老大心野了,盼着他死。多半是莺儿教了坏的,怨那祸水。
第一个涌在太太心头的,不知为何,是老爷咬牙切齿地咒骂“祸水”的情形。她可晓得,这两个字是拿来形容艳美弄姿的女人的,在这关头还被老爷拈出来用,让她感到被小针刺了皮肤一般,麻酥酥地泛着不舒服。
而后是想到,遗嘱一事她本也是想要拿来问一问的,一直犹犹豫豫的不敢做,便是为了不沾染盼着他死的嫌疑惹他生气,现在看来,幸而没有问过。
况且,她也的确并不想让他死。
太太安顿着老爷睡了,退出门去。
她一面猜,大少爷知道了老爷的遗嘱,似乎越发不痛快,对着自己也当面顶撞起来了。
他这样不喜欢自己,那么似乎阿杰分到的很多么?当真谢天谢地!可又想到,或许反而是因为分得的很少,周政齐知道自己要支配了整个周家,已经不将她放在眼里,才那样狂的。
猜来猜去,徒徒伤神,平白一个人忐忑得心如擂鼓。再怎样猜,还是盼着老爷死!想到这一层,她感到寒意爬上脊背,紧张得干呕。
自从生病,老爷就算睡着了,也一定有一个安静的小丫头坐在房间角落里陪,只为他痰气太重,怕梦里窒息了自己。
这一天下午,趁着前面太太奶奶吃茶点,丫头小云也取了一些来,给在老爷房间里值班的女孩子送芸豆卷子吃。
老爷在那边床上仰脸躺着,蜡黄脸,颇像死人,连胸口好像都不起伏一下。不过都已见惯,引不起什么恐怖。
两人就坐了窗户下的椅子,隔了玻璃台面的小茶几,静吃卷子。小云伸着胳膊取,一个不防把太太的一个小白瓷杯子带倒了,“当啷”一声,好不清脆。
二人都吓了一跳,好在老爷还是那样死躺着;他现在脾气很坏,如若被吵醒了,一定要立刻就骂的。
见病人睡得沉,丫头们胆子大了起来,不由用些声音议论。
“真是的,总要个人坐在这里,身子都坐僵了。”
“要真的有痰呛住了他,又能怎么办?”
她们静了两秒。
“要我说,人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趣味?总是一辈子都要瘫着起不来了……”
“不要在这里说。”
“怎么?”
“他们不让告诉他。”
“不是没有醒么!”
两人声音并不大,但不知道病人此时是睁着眼睛,而耳朵又并不坏。
也是这一天,周家亲戚中的一位年轻的守了寡的王小姐到周公馆来看望老爷,下午又到莺儿房里坐着。她是老爷表妹的大女儿。
莺儿有孕的事,原本只有一些来往很密的人知道,现在又称了小产了。
因为三舅舅很会钻营,王小姐很讨厌她,连带着那位刻薄的三舅母,此时说起,也是咬着牙:“人都说前三个月是不能说给人知道的,偏偏三太太那一张嘴一定要到处宣扬,失了这个孩子都是她害的!”
莺儿怀孕正是三太太告诉王小姐的,可她们的关系尤不算太好呢,想得到的,必也告诉了其他的亲戚。
听了这话,莺儿只有一种尴尬的笑:“是我没福,怎么能怪三太太。”
王小姐长得很平淡,是丢在人堆里就不见的那种五官安静的圆盘子脸,又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就是个“均衡人”;但她自己生平喜欢长相漂亮的人。在周家适龄的亲戚里,她一个因无事,一个因对莺儿感兴趣,是最常来的。
“是怪我了,不该提起你们夫妻的伤心事。不过么,都是和这孩子没缘分,生下来也是孽,你看开些啵。”
在她眼里,莺儿的颦眉是伤神的缘故。
晚饭的时候老爷没有到席,平常身子舒坦时,他至少一定是坐了轮椅让人推来在主位上的——虽然坐轮椅不好看,但一个人在房间里闷着更坏,别人就要忘了他了。今天太太也没来。
莺儿和王小姐默坐了一会儿,正有些不安,太太身边的佣人来了,让两位奶奶先吃,说老爷这会子不知道怎么,又发热起来,太太在给老爷擦身子。
“怎么?”王小姐先叫起来,“那我们也是不能吃饭了,要陪着二舅舅才好么!”
“不防事的,”那佣人看莺儿一眼,“我们少奶奶是知道的,老爷这一厢总是有这不好那不好的,多赖太太顾着就是了。年轻媳妇这时候也不便到上面去,不必去的。您二位只用饭就是了。”
莺儿脸上发热,很感生气:因为她不曾提出要去看护老爷,这小贱人言语里就一定要指戳着自己。
默然吃过了饭,王小姐上楼去看她二舅舅。
只见病人一张脸不知是紫色是蜡黄还是红,上下眼皮像钳在一起一样死闭着,和上午醒着与她说话的时候又是两样。看着看着,倒感到有点害怕,没有近前,就回家去了。
老爷死在第二天的半夜里,静静的,没什么生息。守夜的丫头只道他睡得好,早上一摸,已经冰凉了。
太太听说人死之前一向有一段回光返照,本想趁着这一点时间恳求老爷修改遗嘱,好保阿杰的无虞,听说老爷没了,一时都不能信,直到医生跑来了,才开始呼天抢地地哭。
之后便是丧礼。太太劳心劳力,又病了,躺着不能起来,吊唁的来哭了老爷,还得到她床前去说些“节哀”的话。
女主人倒下了,莺儿这新娶的少奶奶只好顶上来,一身白素,头发盘得精光,不做一点插戴,由早到晚在公馆里进进出出。至于这里少了一件银器,那里姑太太的衣服挂坏了要换,大大小小的,佣人们失了骨头不敢干,件件的也要找她裁夺。她虽不经事,又不曾受过当家奶奶的培养,却凭着一腔机灵,也度得过去。
多劳了夜里周政齐为她锤腿,不然还真走不动这许多路,两个人亲亲近近的,但终究是丧事在公馆里,也不多有动作。
老爷死后,他们仿佛有一种一件大事得以放下的默契,这种轻松感是万万不可说出口的,实在大逆不道,但从彼此眼睛中是看得见的。
只不过,莺儿还是时常感到身上不舒服。唯有安慰自己,处理了老爷的事情,不再这样身上心里地劳,便会好了。
老爷下葬那一天,全家人从祖坟回来,太太早早就叫着难捱,回房躺下了。莺儿换了一身家常衣服,因为应当伺候婆母,也就向太太房里去。
太太和老爷住在主楼的三楼上,门口走廊壁上有几个灯早就坏了,一直没有人修。佣人是忙昏了,主人是疲累地丢了魂,看见了也懒得开口。
因此,攀上台阶来一抬头,不期瞥到楼梯口上一个白色影子,吓了一跳,忙把扶手抓稳了。
原来是周政杰跪坐在那里玩一把旧闹钟的零件。
“阿杰,你怎么在这里呢?这样暗。刘妈怎么不领着你?”她和悦地向他微笑。
这一向太太总是混混沌沌的,委屈了他,总也没有人照管。
“回房去好不好?走廊里不暖和呢。一会儿大嫂叫人给你送汤圆来暖肚子,好么?”她向他走,哄小孩的口吻,甚至想碰一碰他的头。
周政杰全然不答,看见她近了,只是躲。
莺儿感到有些尴尬,怕佣人走过来,更看到他们不和。
“呀;你哭什么呢——”这话简直是白问,孩子刚刚失去了父亲——可是在老爷死后的这几天,他总是木木的,很少哭。
周政杰一张面团子一样的白脸不断地发得更红,五官皱在一起,然后喷薄出冲天的怨怒:“贱人!你杀了爸爸!”
他叫着“贱人”的声口,简直不像个孩子!
莺儿被这一句话惊住了,一时一切策算尽失,见他还要喊,伸手去捂他嘴巴:“先不要嚷!”
但阿杰不肯,使力气挣扎,一面喊着“你害死了爸爸”,一面要甩开莺儿的手。他的身量和体格都比同龄的孩子要阔一些,力气也出奇得大,她不仅制不住他,反而被他扬了一个趔趄,踩了身后楼梯,摔滚下去了。
阿杰吓住了,看着她躺在下面一层楼板上只是不动,哭声也吓回了肚子里。几乎同一时间,就有佣人冲到少奶奶身边去查看:早听到吵闹声,只是叔嫂二人的声音和动作都不体面,一时不敢现出来。
但莺儿不动,眯着眼睛,口中只有很微弱的呻吟。
周政齐赶来的时候,有佣人托着莺儿的头,有人向她身上盖东西。掀开那被单一看,白裙上一片暗红色。他心中轰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