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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田园将芜胡不归(中) ...

  •   安陵眨了眨眼,一息、两息,一动不动。

      等待半晌,茯苓按捺不住,伸手在面前晃晃,轻声唤她名字。安陵眉梢一撇,反问:

      “然后?”

      “什么然后?”

      “我入魔了,所以呢?”她捧起陶杯细细摩挲,“该怎么治,需要我做什么,吃药还是扎针……既然铺垫那么多,想必不单是宣布这一件事?”

      茯苓睁大眼睛,上上下下扫视她,好半天没说话。她也不急,小口抿着水,一条腿在桌下小幅抖动,轻快迅捷,似乎乐此不疲。过了一会儿,前者从奇印一抹,取出一对带缺口的金环,形似戒指,不过以饰品而言未免显得朴素。

      安陵端详一阵,没琢磨出用途,又放回桌面。

      “这是……?”

      “帮你压制魔气的,以后就不需要吃药或者糖丸了。”

      “总得有个名字吧,叫什么?”

      “束灵锁。”

      安陵舔舔嘴角,像戴扳指似的将其中一枚套上拇指,摊开让女郎看。茯苓摇头,示意她凑近些,拿起另一枚金环,隔着衣物在她锁骨处碰了碰。

      “卡在这里。”

      她顺着指引摸过去,摁一摁那块凸起的骨头,又比量一下金环缺口的大小:

      “太窄了,应该挂不上去……”

      “怨我没说明白。”茯苓声音很轻,“是扎进去扣住锁骨,平日里吸收污血和灵气,万一发狂能限制行动,不至于暴起伤人。”

      女孩愣住,脸上神情放空,顿了几拍,忽而呲牙绽出笑容,眉眼弯弯:

      “不是给我的吧?”

      “……”

      没得到回应,她又一努嘴,倾身捏住女郎衣袖轻轻扯动,睁大水汪汪的杏仁眼自下而上觑着对方,软声软语道:

      “牛乳糖里化的什么丹药来着……我按时吃,之后再没发作过。还有那个清心丹,先前在江宁喂给入魔之人,他们体内的魔气都很快散净了。也不是非得用这劳什子束灵锁?”

      “归元清玄丹和清心丹只能暂时缓解症状,解不了根本,长久服用会逐渐失效。”茯苓从她手中抽出袖口,“魔气最可怕之处在于根深蒂固,蔓草难除。但凡周遭有气,无论清浊,它将源源不断汲取养分,无止境地滋生、膨胀。想要扼制,唯有隔绝天地灵气这一种办法——这也是为你好。”

      安陵噌的弹起来,座椅被踹了一脚,咣当倒在地上。

      “安陵?”

      “恕难从命。”

      她冷淡丢下这句,扭头回到床铺,甩飞了鞋蹦上去,左右一扯,唰的合上帐幔。隔着层层叠叠的纱,里面情形看不清楚,隐约透出的影子蠕动几下归于沉寂。

      “怎么还闹脾气了?过来吧,我下手轻些。”

      “不要。”

      茯苓走过去掀开床帏,视线撞上一双殷红凶戾的眼睛,在阴影遮罩下亮得吓人。

      “听话,阁主有令,今天必须解决。你配合点还能少受罪,别逼我动手。”

      “我是通灵阁弟子,师父座下唯一的徒弟,你们无权处置我。”

      “这套法子是当年玄离仙君与阁主一起拟定的,你若不信,大可去问。”

      “那就等我师父来,我自会亲口问他。”

      女郎咋舌。

      “心魔在你体内生长,多拖一刻便壮大一分。玄离仙君尚不知何时归来,难道要一直等下去?”

      “对。”

      “哪怕延误压制时机?”

      “耽误就耽误了,那也是我的事,与旁人无关。”

      “你的事?”茯苓皱眉,单膝跪于床铺,拉扯她身上的寝被,“若真与人无关,干脆封了修为打发去哀牢山就是,哪儿比得上住在药阁享福。”

      安陵嗤一声,把被褥裹得更紧。

      “是啊,为何不放我走呢?我即刻下山,绝不麻烦你们。”

      “这是什么话!”

      “真心话。”她往前一撞,用肩顶开茯苓,再蒙住头顺势躺倒,将自己缩成一团鼓包,里面闷闷传出声响,“我困了,师父回来再叫我。”

      “出来。”

      她踢一脚墙壁表示拒绝。

      茯苓沉默片刻,忽然单手揪住鼓包顶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开。

      “说了别烦我——”

      安陵怒气冲冲翻身,谁知此举正中对方下怀,茯苓飞速探出手在她咽喉处一捏,待她迟半拍反应过来,舌根已然僵直,嗓子像堵了一样发不出声音。安陵大惊,急忙滚起来往床下爬,女郎抢先在她肩头一拍,顿时浑身发麻,仰面栽入床铺间动弹不得。

      “怎么不乖呢,这倔驴脾气。”茯苓摸摸她额头,“又不会害你,听话,大家都省力气。”

      女孩口不能言,四肢绵软无力,只得瞪圆了一双眼睛,发出微弱“嗬嗬”声,胸膛剧烈起伏着。茯苓隔空召来金环,捏住其中一枚,倾身扒开她衣领,纤纤玉指虚空划动施法,冰凉硬物抵在肌肤上。

      “忍着点。”

      呜!

      皮肉穿透,安陵浑身紧绷,从喉咙深处挤出一道低鸣。这束灵锁并非一扎即成,而是要让圆环在肉里绕锁骨转一圈,末梢从下方刺出与另一端合拢。她大口大口喘气,感受体内的异物蠕动拉锯,像蚁虫在蛀蚀,尖锐痛楚一股脑往识海钻。

      一侧结束,接着是另一侧,刑罚绵延不绝。绡帐中光影摇动,她浸在汗打湿的布料中,宛如随波逐流的水草,被撕扯着、裹挟着,无力反抗,于是阖上眼缓缓沉没。

      许久之后,茯苓解开术式,上方笼罩的阴影随之褪去。

      “好了。感受一下,有没有哪里不适?”

      安陵长长呼出口气,摸索着理好衣襟,手臂一撑想起身——

      闷哼一声,又跌了回去。

      “当心,束灵锁会勒锁骨,许多姿势都不能做。”茯苓边叮嘱,边掏出巾帕给她擦脸,语气温柔关切,“汗也太多了,很疼吗?”

      她嘴唇翕动几下,发出零星气音。女郎凑近问:

      “什么?”

      “……出去。”

      茯苓没搭话,将手帕翻个面,继续为她拭干汗珠。安陵顺手抄起什么砸过去,软枕被护体灵气轻盈弹开,她自己却吃痛拱起了背,梗着脖子嘶嘶抽气,五指张开又合拢,掌骨根根暴突。

      “说过不要乱动,你看,又不听话。”

      “出去!我不想见你。”

      巾帕再次靠拢,安陵偏头躲闪,见指尖居然穷追不舍,咧齿怒喝,立时张口咬了上去。茯苓险险抽回手,终于忍不住叹气,起身平整衣衫,然后往桌上放了件三叉铜铃。

      “不舒服或者有其他事就摇这个,会有人来。”

      女孩闭目不答。

      茯苓唏嘘,给她盖好寝被出了门。

      ……

      杂音离远,安陵睁眼瞟向四周,确认无人,维持腰以上不动,直挺挺折身坐起来。甩脱的鞋有一只底朝天落在床边,她弯腰去捡,小臂刚抬起几寸,肩膀猛一哆嗦,只得吸着凉气缩回手,用脚把鞋面拨正。

      另一只飞得更远,她斜跨两步踢回来,同样脚拱进去,趿着鞋坐上床边。

      这样着实不大方便,女孩侧身垂下手臂,小心翼翼去够鞋后跟,未料探到一半便皱起脸,忍不住撇嘴咋舌,悻悻放弃。

      疼,且不是一般的疼,像扯着筋、拴着骨,稍微一动,整条手臂要被生生撕下。外疮好忍,无非是一块肉的事,强迫不去想就罢了;可这内里动辄钻心之痛,敲骨吸髓,令人冷汗直冒,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天杀的束灵锁!

      安陵啐一口,仗着屋里没人,嘴上越发肆无忌惮:骂茯苓、骂南枫、骂蛇妖、骂文铎、骂程昭……叽里咕噜点一圈名谱,骂到最后没力气了,咳嗽两声,偎着床架,无趣地望着桌上那壶水犯懒。

      想喝,不想动。

      杯子能不能自己飘过来?

      她勾起手指,沿心法轨迹运转周天,灵气途径两肩,刚一冒头,束灵锁仿佛活了似的,咕嘟吞下那团气,随之澎湃的血亦是照单全收。

      气血两亏。

      安陵只得掐灭心思,舔舔干裂的唇,继续倚坐床头,放空神思,觑着那杯水发呆。

      荀木进门时瞧见的就是这幅场面。

      脚步声未刻意隐藏,不该没听见,人却并无反应,手搭在膝上,驼背垮在那里,木讷地直视前方。她绕到对侧放下食盒,取出碗筷摆好,配料倒进去拌匀;再回头看,女孩依然纹丝不动,形同泥偶。

      “开饭了。”

      无人应答。

      “愣着干嘛,来吃饭。”

      安陵回过点神,看向热气腾腾的碗,梦游似的念了句:

      “渴——”

      “没水该摇铃叫人补……”荀木掀开壶盖,咦一声,瞥见几乎盈满的陶杯,愈发摸不着头脑,“这还多呢,过来喝就是?”
      女孩这才起身,踩着轻飘飘的步子走到桌边,往椅子上一杵,拿起杯子就要灌。可手还未举高,她忍不住一抖,改为平放胸前,用嘴找杯沿,小口小口啜饮。

      “茯苓师姊给你戴束灵锁了?”

      安陵停下动作,略微抬头,一双圆眼睁到最大,直勾勾盯着荀木。

      “此物能助你压制魔气,是辛苦些,不过习惯就好。”

      她复又低下头,倾斜容器,默不作声舔舐壁上的水。

      “别单顾喝水,快吃饭,鱼粉要泡软了。”荀木夺走陶杯,将竹筷塞进她手里,“尝尝看,是我们这边特有的,你在通灵阁应该吃不到。”

      安陵凑到碗边嗅嗅,轻轻摇头。

      “味道很奇怪。”

      “很怪?不应该呀。”

      “你尝一口。”她把碗推过去。

      荀木面露困惑,持羹匙舀一勺汤,品尝之后咂嘴。

      “没错啊,是这个味道。不喜欢么?”

      安陵仍旧摇头,一言不发,拖回白瓷大碗,夹起鱼片三两下吞掉。

      鱼片经过搅动已经完全混入汤中,鸟喙般的竹筷一啄一提,准头精妙,不久便将碗里所有肉食挑个干净。有食欲,说明精神尚可,荀木仔细观察一阵,悄悄松口气,为陶杯添满水放到她手边。

      “正午我路过正殿偏厅,虽未见阁主在煮什么,但应该是紫虚归阳饮。其他方剂罕有那么浓郁的梨香味。”

      对方面上毫无波澜,像是没听见这句话,筷子尖慢吞吞卷起鱼粉,直到缠好一团再送入口中——不过都在荀木意料之内。她神秘兮兮贴近,趴在女孩耳边道:

      “归阳饮这东西,阁主只有招待玄离仙君时才会亲自熬。”

      安陵霎时睁大眼睛,玛瑙似的眼瞳转过来,闪过一抹异样神采。

      “我师父来了?”

      “还没有,不过想必是快了。”

      “快了是多久?”

      “具体时辰说不准,大概是今日,天知道他如何与阁主联络。”

      她把竹筷往碗边一拍,咽下这口,用手背擦擦嘴角。

      “有胭脂妆粉吗?还有铜镜?”

      “要这些作甚?”

      “我这模样怎么见师父!”

      “仙君又不会以貌取人……”荀木哭笑不得,正欲调笑两句,眼见她急得显出厉色,忙改口安抚,“好好好,你安心吃饭,我去拿。”

      半个时辰后,安陵脸上添了一层妆容。

      青灰面色用白粉遮瑕,两颊抹开淡淡红晕,过渡自然,堪称以假乱真。女孩对着镜中倒影左看右看,下意识用指节碰,蹭掉些许,唬得立即缩回手。

      “满意吗?”女郎叉腰。

      “麻烦你了。”

      “嗨,不算什么,忙的时候我一天要给几十号人修容添妆……咳咳咳!”说到一半,荀木拍脑门截住话茬,不自在地清清嗓子,“以及茯苓师姊交代,戴上束灵锁便可以自由行动啦。外面景致正好,你多到院中走走,别只闷在屋里。”

      安陵扯动嘴角:

      “意思是仍不能出院子?”

      “这、也没办法,毕竟事关魔气,仙界向来……待在此处反而清净。”

      荀木搜肠刮肚张罗说辞,女孩对此没什么表情,视线移向敞开的房门。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细密无声,像若隐若现的丝,不用心看很难察觉。倒是草木在甘霖滋润下愈发鲜亮,藤蔓繁郁,铺开满目葱翠。墙角一排半人高的树丛,其上间缀粉白花苞,青涩地绽开几瓣,已是才情初露,引人不禁遐想盛放时该是什么光景。

      “那是木槿。”注意到她的目光,荀木含笑解释。

      “‘皎日升而朝华,玄景逝而夕零。’”安陵低声接道,“朝开暮落,一日生死,不知晦朔春秋。我头一回见……可惜了这么好的花。”

      “这朵败了,明日还有新的。花虽一日,不过整丛能陆续开上半年,何必惋惜。”

      “但昨天的终究留在了昨天,今天的是另一朵……不过罢了,对赏花人而言,的确没必要在乎那些。”她转脸看向女郎,“我有个问题。”

      “你说。”

      “入魔能痊愈吗?”

      荀木僵住,露出个惊愕表情,旋即勉强挤出笑容。

      “为何这样问。”

      “茯苓说丹药治标不治本,必须戴束灵锁隔绝灵气;可束灵锁仅仅吸收灵气,同样做不到阻止魔气滋生。”安陵语气平静地陈述着,“自我苏醒,你们每个人都在说‘控制、压制’,从来没有笃定提过‘治疗’。所以能治么?”

      女郎喉咙滚动一下,尚未开口,又听她补充:

      “请坦诚相告,我受得住。”

      “其实,我不知道。”荀木难为情地笑笑,“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因为走火入魔来药阁了……别说我,估计茯苓师姊也未必知晓。七百年前那场魔灾太惨烈,整个仙界从此防微杜渐,多年来只有极少数事例记录在案,寥寥几行字,很难看出什么。”

      安陵微愣:

      “那记载的人都怎么样了?”

      “有些抓得迟,理智全无,手上血债无数,不得不依律处死。还有些罪孽稍轻,得以保全性命流放哀牢山——那里是天然的灵气断绝之地,且出入口皆由专人把守。像你这种刚入魔就被发现、什么都没做的……”荀木沉吟,进而摇头,“实在没见过。左右你师父快回来了,不如直接问他。”

      “不归南枫仙君管?”

      “药阁治身不治心。当年的魔灾就是玄离仙君带领仙界共渡难关,方才提到的抓人也好、审理也罢,这些一直是他在做。”

      安陵叼着唇拧眉思量,好半天,忽然一怔,扭头看向铜镜,果然见红痕被舔得干干净净,露出两片苍白嘴唇。荀木接到她眼神示意,好笑地叹口气,取来胭脂重新涂抹一遍。

      “胭脂盒就留给你,还有镜子,其余的我拿走咯。”

      “你要走?”

      “阁中病患多,我不好一直闲着。晚上再给你送饭。”

      “可外面雨下大了。”

      “正常。所谓‘小满小满,江河渐满’,南境的初夏就是这样,山里更是少见晴天。”

      女孩陡然回头:

      “小满是哪日?”

      “今天啊,怎么了?”

      安陵长长地呼一口气,沉默一会儿,缩肩塌回椅子上,十指扣住边缘。

      “没事,我等师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田园将芜胡不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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