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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伪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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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
李灿再一次半夜惊醒,不早不晚,正是零点。
又是噩梦,又是那座诡异的迷宫,像提线木偶一样地被操控,丧失了所有感官,在重重叠叠的血色植被中漫无目的地徘徊,没有出口,堕落于一望无际的黑暗。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
李灿摸索着打开了床头灯,一阵清醒后又趿上鞋去了一趟洗手间。他来回的动作很轻,生怕搅扰了在对房中酣睡的李硕珉。
洗了一把冷水脸,整个人由内而外清醒得透彻。
床头柜上的空杯子里还溢着微弱的奶香,被幽寂的深夜放大后显得异常撩人,像藤一样蔓延了全身。
上个月的毕业之旅紧张又迫切,虽是保研,但其中琐事繁多,李灿还因此病倒了,又是口腔溃疡,又是流鼻血的。后来李硕珉陪他去医院做了全身体检,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有点炎症,压力过大导致的。
此后每晚入眠前,李硕珉都会温一杯牛奶给他喝,连续养了几天果然大好,跟着李灿就提出做兼职养家糊口,弟控李硕珉犹豫了老半天终是答应了。
好像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了噩梦。
可能是一朝松懈的后果,再过一阵子应该就没事了,李灿是这么想的,他向来单纯,从不会多心什么。
窗帘被拉得密不透风,不用看也知道,12月的夜清冷萧瑟,午夜的黑暗里更是潜藏着未知的恐惧,只一眼的遥望便令人窒息。
李灿把自己缩进了被窝,温暖好似能供给勇气,他毅然决然地关了灯。
漆黑的房间并不安静,有风声,也有心跳声,渐渐地,空虚吞没了困意。
想来,他和他哥相依为命的第八年临近尾声了。
八年前,一场惨烈的车祸夺走了父母的生命,突如其来的噩耗彻底颠覆了李氏兄弟原本幸福的世界,也彻底截断了兄弟二人赖以生存的经济支撑。
彼时,李灿高一,李硕珉高三。
权衡之下,身为长兄的李硕珉不得不辍学打工,做过服务员,洗过盘子拖过地,也干过销售,还当过学徒,各个行业基本都摸了个遍。所幸李灿很争气,他考上了首尔大学,哥俩儿也随之搬了家。
在李灿七八岁的时候,街坊邻里时常逗弄他,说他不是亲生的,是从路口的垃圾桶里捡来的。每逢听了这些,委屈的李灿只能扑进他哥怀里嚎啕大哭,而那些邻居们就开始笑了,仿佛看了一场小丑的舞台剧,个个合不拢嘴。
等李氏夫妇过世后,许是出于愧疚,也许是出于怜悯,街坊邻里商量着轮流来照料两个孩子。李硕珉也跟他们学了很多,比如洗衣做饭,比如人情冷暖。而李灿就专注于学习,拿着一等奖来报答所有的付出。从那时起,跟了小半生的抱养流言终于不攻自破了。
不过一码归一码,自兄弟俩搬家之后就再也没联系过那帮老街坊了。
李灿主修社会学,他大概能懂一点,崭新的生活不需要恶劣的曾经来打地基。
如果说李灿是李硕珉一生中最重要的亲人,那夫胜宽就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始于初中的友情维系了十二年。
比起李氏兄弟,夫胜宽的身世好像更为凄惨。
五岁,父亲病逝;六岁,母亲改嫁;二十岁,奶奶去世,至此孤身。
Healing是夫胜宽和李硕珉合开的。五年前,两人先后退伍,一个学习制作咖啡,一个学习经营店面。三年前,两人整合积蓄再加上贷款,终于让这梦寐以求的Healing成功开张,竟是意料之外的顺风顺水,不过半年,每日的营业额便相当可观。
很久之前听李硕珉说,等有朝一日攒够了钱,他要带着夫胜宽去环游世界。
李灿还问为什么不带我,李硕珉说到那个时候你就成家立业了,李灿又回其实是怕我瓦数太大吧,李硕珉只是呵呵地笑。
多年的友情终于变质了,酝酿出了酸甜的爱情。
在大学之前,李灿对夫胜宽的印象并不太多,学习是他的首要目的,就算是假期,李硕珉还给他报了旅游团和兴趣班,只在少有的空余时间才能和夫胜宽一起吃个饭,交情尚浅。
夫胜宽在退伍后也搬来了首尔,至此,三人的交集才正式开始,各自忙于学业的同时也乐于偷闲解闷。等Healing开张之后,李灿曾提出兼职,可李硕珉却鼓励他进公司做社会实践,日复一日地积累,大学生涯自然大放异彩。
与此同时,李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友谊变成了爱慕,却一个两个的揣着明白装糊涂。
所以,在他去Healing兼职的第一天,在夫胜宽和克拉“打情骂俏”的时候,“移情别恋”的假象使得李灿浮想联翩。
是夜,李灿催促他哥去告白,而李硕珉却只是扯着一个微弱的笑,说再等等。
李灿不明白,还有什么可等的呢?
回忆是一味舒缓的安眠剂,意识被一点一点地麻醉,李灿再次陷入了沉睡。
他既没听到下雪的声音,也没听到房外的窸窣响动。
夜,就这么安稳地深了下去。
——
生物总是趋向于令己愉悦的东西,连冷漠自持的杀天使也逃不过这个亘古不变的定律。
那个名叫Vernon的男人成了他在人间唯一的羁绊。
近日,尹净汉频繁出没于此地,洪知秀也因此而徘徊,跟踪无果后,他选择了停留。Vernon的出现是个纯粹的意外,是他一时的感情用事。
但在后来的相处中,洪知秀觉得可以把这段关系定义为莫名其妙的友情。
耗时三天,插画上的天使仍未完成,不过,人物画像却纷至沓来,每一张都是洪知秀,或坐,或卧,或内敛,或张扬。
Vernon说:“哥在我眼里就是最完美的!”
洪知秀确信,他的每一句夸奖都是发自内心的流露,是真情实感的喜欢。
时隔千年,素有“冰美人”之称的杀天使再次绽放了笑容,久违地,心里的花在温暖的诱导下破土而出,将那把无形却尖锐的刀彻底动摇。
因公务需要,洪知秀在人间编造了一个人类身份,白领,普通的上班族。Vernon信以为真,并未追问公司所在。
而在洪知秀的了解中,Vernon已经26岁了,却面貌稚嫩得像个少年,系美国籍,是个富二代,热爱画画,只是喜欢韩国才移居到此。在他的社交账号里除了插画还是插画,色彩大胆,灿烂无限。
洪知秀承认,这个男人的确与众不同。
先天条件的优良垫高了人生的起步点,财富的力量还能令他追随本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果真非俗人一般。
羡慕,真的好羡慕。
“知秀哥,我们出去喝点东西吧!”
这是Vernon家里的小小画室,也是几日以来两人夜间相约的地方。
此刻是周末的下午,摒除了所谓的工作,两人又在这里见了面。
面对Vernon长达两小时的醉心创作,洪知秀不得不承认,饶是天使,在持续的僵硬中身体也酸疼得厉害。不过,他慢慢习惯了这种感觉,有些说不上来的喜欢,就像真的人类一样。
完成了美人的慵懒假寐图后,Vernon使劲用湿巾擦净了沾满颜料的双手,而后才贴心地帮洪知秀披上了大衣,像服侍一位至高无上的神明那般毕恭毕敬。
“好。”他回得轻巧,像真正的熟悉的朋友一样。
Vernon热情似火,总是令人无法拒绝。
下午四点,风雪依旧。
洪知秀前脚刚踏入Healing,后脚就听到某个方向传来一声响亮的“知秀”,在纷扰的店面格外突兀。
本想假装没听到,无奈Vernon抢先问了一句:“知秀哥,那是你朋友吗?”
没办法,洪知秀只能硬着头皮承认:“嗯,朋友。”
“那我们过去找他吧!”帮洪知秀清理完衣上的残雪后,Vernon先行一步引了路。
这个时间的Healing人满为患,只有尹净汉一人霸占了墙边有余的四人空间,不失为一个诱惑因子。
“知秀,这是你的新朋友吗?也不跟我介绍介绍。”落座后,尹净汉最先咧开了笑,带着些嗔怪的意味。
“他叫Vernon,是个插画家。”转向另一侧的同时,洪知秀微微蹙眉,带着十万分的不情愿,“他叫净……尹净汉,是我的同事。”
“前同事。”尹净汉补充道,笑里掺着不怀好意的打量。
“很高兴认识你!”
积极分子Vernon甚至还想握个手,却被洪知秀及时打断:“帮我点一杯黑咖啡。”
“吃的呢?”
“不是太甜就可以。”
“OK,等我。”
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走了,洪知秀暗自松了口气。
“那小鲜肉是你新找的男朋友吗?”目送Vernon前去排队后,尹净汉满怀疑问地开了口,可还没等人回答,他接着又讽刺了一句:“老牛吃嫩草,出息了你还!”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洪知秀怨愤地瞪了他一眼,吓得空气都冷了几分。
“恼羞成怒!”尹净汉没好气地骂了一声,继而又磨着后槽牙挤出一句,“说吧,为什么跟踪我?”
“你不是常去十八层找那小恶魔玩吗?难保不是策划出逃,里应外合,不然他怎么一上来就音信全无了呢?我也只是合理追查仅有的线索罢了。”洪知秀答得漠然,全无情感。
尹净汉不爽地反驳:“那冥神也去,鬼神也去,你怎么不盯他们呢?还不是欺软怕硬!”
他早就料到对方会这么说,眼神一暗,洪知秀从容不迫地搬出了第二个理由,“况且,你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超过两个月,而这次,你竟在首尔逗留了三个多月。”
“那女孩死了,难道我不该好好纪念一下吗?”尹净汉也好似有理有据地怼他。
“这不是你的风格。”洪知秀直截了当地否定了他的借口。
“不过……”尹净汉刻意摩挲着下巴,招架自如,一双满怀戏谑的眼睛瞥向了点单区,“照当下的情况来说,好像应该由我来质问你吧!”
“……”洪知秀有一瞬间的局促,却在抬眸的那刻化解于无,“你想说什么?”
“很明显啊,那小画家对你迷恋不已,身为第三代的孕育者,你可千万当心了,别深陷其中哟。”
“那我也奉劝你一句,千万小心说话,万一让人类知道了我们的存在,后果你是知道的。”
“到底谁会成为第一个犯规的人呢?我拭目以待。”说完,尹净汉扣上帽子起了身,利落得像只猎豹,标签为潜藏的危险。
等他出门后,洪知秀彻底舒展了紧绷的身体,不会暴露,也不用撒谎了。
棋逢相当的一局,堪堪平手。
“知秀哥!”Vernon正端了东西,笑着向他走来。
果然,只有两个人的时光才是最完美的。
——
还记得,那女孩生前曾说要和尹净汉一起堆雪人,只可惜,人间的疾病最是绝情,她没等到冬天的降临就离开了这个美妙的世界。
都怪可恶的天堂!
“崔先生,”院长说:“多谢你给孩子们送的衣服。”
“应该的,不客气。”
一个肥硕的雪人蹲在了老枫树下,枯枝做手,香蕉做嘴,萝卜做鼻,石子做眼,明摆着一副憨态。
孩子们心满意足地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等院长道完谢后才叫着依依不舍的他们回屋吃晚餐。
“我没想到,你竟然还用这个姓氏。”尹净汉从树杈上一跃而下,轻盈若羽,点地无声。
“为什么不现身?”崔胜澈擦罢手套上的积雪转了身,“刚才还有个小男孩向我说起你来着。”
狼奔头的气场惊得尹净汉眼前一亮,加之笔挺的西装,帅,真特么帅啊!但他却压低了帽檐,“按照人间的说法,对于前男友,我要懂得避嫌。”
他说得阴阳怪气,还刻意加重了“前男友”的发音,崔胜澈却满不在乎地摘下湿漉漉的手套甩了甩,“我手艺还不错吧!”
“一般般,反正没我堆得好看。”
两人就此面对面地沉默。
雪势见小,不再是鹅毛一般地纷扬,而是轻飘飘地落,是无声的精灵,洁白又脆弱。
“我刚才见到知秀了,他正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看上去亲密无间的,估计你要被绿了。”最后一句被尹净汉特意加重了嘲讽的语气,生怕谁听不到一样。
“没关系。”崔胜澈说:“毕竟我和他也没关系。”
“但很快你们就会有关系了,不是吗?”
默认是最致命的伤害。
尹净汉不再说什么,也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而决绝地消散了,还报复似地顺走了胖雪人的香蕉嘴。
然而,对于他的无理取闹,崔胜澈永远只能赔以宠溺的微笑。
——
天擦黑的时候,风雪渐停,万籁俱寂。
只有广场上的慈善募捐还在扩着喇叭不知疲倦地号召,倔强的志愿者裹着肥大的棉服在冷空气中瑟瑟发抖。
面对孤立无助的景象,他一声叹息,还是选择了施以援手。
当其在横幅上签下“权顺荣”这三个字时,志愿者不禁夸赞:“您的名字真可爱。”
“狗的名字当然可爱。”
志愿者一脸诧异地看着来人往箱子里塞了一沓钞票,然后在横幅上潇洒地签下了“李知勋”三个大字。
“聊聊?”
“好。”
岑寂的天台是最佳的约会地点,或者,理论场所。
放眼望去,原本繁华的都市此刻白雪皑皑,像一头在霓虹下冬眠的巨兽,银装掩盖了它的丑陋。
李知勋问:“你知道我喜欢雪,也知道我会来人间赏雪,所以,今日这场雪也是你的杰作吗?”
权顺荣默认了。
“神也会如此冥顽不灵吗?”李知勋的嘲笑如雪一般的清冷。
可他还是没应声。
“与其愧疚三千多年,倒不如杀了我一了百了,你说呢?”
“你明知道我不会那么做。”
“是吗?当年灭我满门四十余人的时候,我看你杀得挺痛快啊!”
“你和他们不一样。”
“怎么,听你这意思,难道还要我谢你的不杀之恩吗?”
“知勋,我说的不一样,并不是因为你是鬼神,而是……”权顺荣有口难言。
“而是什么?”李知勋步步紧逼,试图究根问底。
“……没什么。”这是神的禁忌,他不敢再说下去。
“你不会想说你是真的爱我吧?”李知勋试探着问。
将错就错也好,权顺荣点了头。
“吃一堑长一智,我已经上过一次当了,你觉得我还会继续受花言巧语的蒙蔽吗?醒醒吧!你是我的仇人,就算杀不了你,我也要让人间不得安宁!”李知勋突然变得凶狠。
权顺荣的瞳孔蓦然放大,一脸愕然,“竟然真的是你盗取了卷轴!”
“对,就是我!”李知勋倏然腾空而起,眼神狠厉地一杀,顿时,滚滚的黑雾涌上了天台,“不过,你敢来抓我吗?”
他闪身而去的那一瞬间,权顺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钉在了原地,以致无法迈动丝毫,只能渐渐淹没在浓稠的夜色之中。
逆鳞到底是逆鳞,连自己都碰不得。
……
“我说鬼神大人,您这戏有点过了吧!”
“是吗?可我觉得刚刚好呢。”
——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