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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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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月一,眠花楼又重新开了门,楼外张灯结彩,中式的飞檐上挂着西洋的琉璃灯,四块琉璃轮番转着,琉璃面上金发碧眼的洋妞衣着暴露,也轮番朝路人抛着媚眼。
大厅里春意正浓,几个花魁穿着对襟小褂,扣子扣了一半,又用一条长披帛掩着,下身只着一条薄纱裙,露出的细白脚腕上系着看几个或金或银的铃儿。
孟春生斜倚在里间的塌上,叼着一个白玉烟斗,调笑着让一旁的美人给他掸烟灰。
纸窗上映出了一个瘦长的身影,孟春生看了一眼,笑了, “真美人来了”。便让那姑娘下去。姑娘将一块白帕掖进了孟春生的衣袋里,便转身下去了。
他抚了抚衣上褶皱,慢悠悠地斟上两杯茶水,对门外道: “快请进。” 门外那人方才推门进来。青灰色的长衫熨得一丝不苟,额发向上梳起,称得来人如芝兰玉村,颇有君子之风。
只见那君子在桌前坐下,略带讥讽道: “孟老板真是好雅兴,谈生意都要到窑子洞里谈。”
孟春生呷了口茶,“在下可是真心诚意地想请江老板来长长见识,江老板怎得还不领情?”
江老板一一江时潜瞥了孟春生一眼,道:"不及孟老板'雅兴',在下可消受不起这一窟春色。"他低头看了看茶面,随手泼了出去,用茶水将杯子涮了一遍,重又倒了一杯。
孟春生装的大为受伤,"怎的倒了?江老板就这么嫌弃我吗?"
江时潜淡淡回道:"不比孟老板有个铜肠铁胃,喝不得这脂粉茶水。”
孟春生抚掌大笑,"失敬失敬,竟是把美人的恩惠错给了江老板,白瞎了美人的一腔情意。”
江时潜叩了叩桌面,"孟老板莫再开玩笑了,我今日来是与你商议正事儿的。”
孟春生收敛了笑意,压低声道:"我派人打听过了,是定下来了,白银两亿两,那倭国也确实是狮子大开口,我听说五日后便派员去送了,从燕京走海路,倭国那边派人来对接。"他展开兜中的那方白帕,道,"这是五日后京城的布防。”
江时潜点点头,又问:"谁去送?”
孟春生微沉着脸,用手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马"字,水迹很快消隐。
江时潜讶然,"怎么会是他?"
“马”即马德仁,朝中亲倭派代表。
孟春生道:"江老板在商会不是养了一批人?何不在五日后袭击送银队伍,来个'智取生辰纲'?"江时潜无奈,"我那是养的探子,又不是土匪,商会也不是梁山泊,这么大的事,只我一个人可做不了主。”
"不过,"江时潜转着茶盏,"倭国那边派了谁来?”
孟春生笑了:"有趣就有趣在,倭国派了织田清正,天皇织田藤的亲儿子,似乎还是独子?”
"这就好办了,扣不了生辰纲还能扣个龟孙,只是毕竟在下势单力薄,不知孟老板愿不愿意相助?"江时潜问道。
孟春生凝视着江时潜:"相助倒是好谈,只是早听闻全商会只有江老板一人甘冒此风险,在下能否知道江老板是为了什么吗?”
"不知孟老板日日身处这温软仙境之中,可曾见过路边横陈的尸骨?虽已到三九寒天,有些人却连个居所都没有。"江时潜深深地看着他。
他眼中流露出一抹复杂的情绪,还是道:"那我便舍身与江老板趟一次火海吧。”
两人定好三日后相见的地点,江时潜便快步离开了,看着是一秒也不想多呆。
孟春生放松了后背靠在榻上,低声笑起来,"我怎会不知三九寒天的刺骨?江老板为何从不看看我受的苦呢?怎么不曾来可怜可怜我呢?”
他猛地起身,将那小塌推歪了半寸,赌气似的道:"美则美矣,可惜不解风情。”
三日后,承平酒楼。
这酒楼一共四层,上窄下宽,像座从半截腰劈下来的宝塔,第四层只一个房间,名叫“凌绝顶”,取得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意,多是王公贵族名臣权相之流才上得去这四层。
江时潜订的这一间,是三层的“清平间”,这间一直给他留着。
孟春生到的时候,江时潜已经泡好了茶。他不徐不急地在江时潜对面坐下,指着江时潜推给他的茶盏,笑道: “江老板实在大方,给我用这么贵重的茶盏,啧,宋朝的,可费了江老板不少功夫吧! ”
江时潜淡淡说道:“再名贵,它也是给人喝茶用的,茶盏哪里有人贵重。”
“感动感动,” 他放下茶,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向江时潜,像两小钩子,直扑向人的神魂,“倘若襄王有意,我这‘神女’定然……”
江时潜放下茶盏,白瓷在木桌上磕出一声闷响,堵住了孟春生的未尽之言,道:“孟老板,慎言。”
孟春生自嘲地笑笑,没再言语.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孟春生实在憋不住了,开口道: “江老板……”却被江时潜一个手势指灭了话音,他压低声音道:“来了。”
雅间外传来几个人的谈话声,带着油滑的谄媚与讨好,通过门缝透了进来。 “马大人得了这好差使……皇上到底是看重马大人……”
江时潜不知从哪儿摸出了笔纸,写道: 楼上是马德仁。
孟春生有些惊讶,隐约有些预感,可是怎么想,都觉得和素有君子之称的江时潜沾不上边。
待楼上坐稳了,小二也奔下了楼,江时潜轻轻按动手边一块木板,头顶的木板悄悄露出了一条缝,像是有个收音设备在上面,楼上的谈话声清晰地透了下来。
孟春生眼睛瞪的溜圆,江时潜默不作声地斟茶,在心中猜测着自己估计是背上了个“伪君子”之名,他摇了摇头,倒也没错。
孟春生凝滞片刻,在纸上写道: 江老板好手段,实在是令在下叹服。
江时潜回道:承让。马德仁生性自负,此着他得了个与外国对接的差使,必定会设宴庆祝,席间酒过三巡,难免会漏出些消息,我们只停听着便是。
江时潜那不知怎么做出来的收音设看效果极好,且马德仁也没有辜负众望,交银的时间、地点、路线、全都被他自己抖搂了个一干二净,这席间众人也都被他点了几个肥差。
江时潜倒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他默默无言地关了机关,有些唏嘘,不愧是知无不言马大人。
孟春生也画好了路线图,后天的X时从北直门出发,到燕京北边的山庄与倭国人对接。再由马德仁陪同倭国使团往东送至临京港。
江时潜想了想: “听马大人的意思是,只有他和几个随行陪同使团去往临京港,咱们的军队并不随行,那在山庄,必定有一个军队交接白银的过程。”
孟春生很快接上: “而且织田清正年岁不大,第一次来中国,可能会出来看个热闹,而我国的士兵前去交接,有二成的机率,他身边的侍卫也会相应减少,只有这个时机可以动手。”
“可那织田清正据说武力不凡.。”江时潜皱眉道。
孟春生颔首:“ 所以,我们的规划中处的都有漏洞。实力对比尚且不提,那山庄我曾去过,山林荫蔽,藏身之处倒是不少,但都离山庄太远。那地方,大规模伏击可以,小规模的埋伏刺杀风险太大。而且,既然要留织田活口,撤退路上的不确定因素也多,得找个熟知当地地形的人。”
江时潜无奈道:“漏洞百出,孟老板可还愿同在下一试? ”
孟春生轻笑:“ 虽九死其犹未悔,这便是我对江老板的……诚意。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又轻又含糊,听起来竟好像是——情意 。江时潜目光晦涩地着向孟春生,他却坦诚地直视着江时潜,江时潜一阵心慌,掩饰地低头喝了一口早已凉掉的茶水。
“虽九死其犹未悔,虽千万人吾往已。” 孟春生默默地想。
纵然此行多艰难险阻,纵然断袖之癖为千夫之所指。
夜渐深,孟春生立于案前,提笔成书:
“x年正月五日
吾此去山庄,恐凶多吉少,但自此事决定以来,从未生过悔意。
中国正值动荡变局,吾今日之行,不为朝廷,只为天下苍生安宁与国家之生机。
若不幸牺牲,则与吾所爱之人共处过烈火,此生亦无悔矣。
倘若有幸与吾爱死于一处,则黄泉路上、奈何桥旁,同孟婆借一红线,借以来世相逢。”
正月六日鸡鸣一过。
山间暴雨如注,漆黑的天边划过一道闪电,雷声乍起,惊定一片黑鸦,村叶簌簌抖动。
江时潜站在林间,斗笠盖住了黑沉的眼睛,他紧盯着山庄大门,神色凝重。
孟春生叹了一口气,将他额前碎发拔开,悄悄握住了他冰凉的手,低声道:“别担心。”
黎明前是一天中最暗的时刻,火光明明灭灭,喊叫声与刀枪鸣响不停,一小队人左冲右突,趁乱突出了重围,消隐在黑暗之中。
正月七日,燕京商会代表中方与倭国使节谈判,以倭国太子织田清正为要狭,通迫倭国同意撕毁条约,并向中国赔偿白银两亿两,今上龙颜大悦,大赦天下,并减免今车赋税徭役,向城内流民发放安置费。
皇上是高兴了,江时潜近日里却是无比头疼。
孟春生先是以“受伤”为由在江时潜家中赖了好几天,像块狗皮膏药一样死死地粘着他,赶也赶不走。好不容易伤好了回了自己那儿,又每天想各种方法来约他,早饭、午饭、晚饭,每顿都巴巴地送请帖,江时潜烦不胜烦,可又莫名地每次都没有拒绝。
“老板,孟先生请您吃午饭!还送了您一盒子什么……什么徽墨。”小厮大声叫道。
“噤声。” 江时潜颇为无奈地拈着那张小薄卡片,也不知孟春生是从哪儿搞来的稀罕玩意儿,印花还带着淡香。
“那老板,这墨,还是放到库房吗?”
江时潜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道: “放我书房里吧。”
他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拎着帽子,准备去赴宴。没走几步,又折了回来,换了件月白色的长衫,想着孟春生上次对他穿这身衣服的夸奖,耳根微红。
孟春生见他今日打扮,愣了一下,很快又回过神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江时潜,“许久未见,时潜可有想我?”
“莫要胡言乱语,”江时潜赧然道, “今日来是有什么事?”
“时潜总是这么问,没事我就不能找你吗?”孟春生嘻笑道,“不过我今日还真有事儿,在下没能请到媒人,只好自己来给自己说媒了。”
“给你和谁说媒?”江时潜面上一派云淡风轻,手却微不可查地攥紧了杯子。
孟春生看出了他的紧张,促狭地笑道: “自然是将我自己说与江老板,不知江老板意下如何?”
江时潜愣了一下,有些别扭地别过头,耳垂染上一抹粉色, “为何?”他干巴巴地问道。
“七年前打街上遥遥望了一眼,江老板便成了我的梦中人。” 孟春生笑道,左手往江时潜的手那处放了放,微微贴在一起,江时潜缩了缩手,但并没有收回去。孟春生眉眼一弯,又开始胡扯,“我昨日夜观天象,你我二人可是天作之合,若是不走到一起,岂不是辜负了上天的一番美意?”
“那便……”江时潜声音越来越小, “那便莫负了这番美意……”
孟春生倒也没料到他会这么快答应,愣了一会儿,半天没支吾出什么来,手倒是比脑子快了一步,下意识扣住了江时潜的手腕。半天才憋出了句:“此路为世人所不容,时潜你可想好了?”
江时潜无奈道: “你以为我是闲疯了才会愿意每天每你一起去吃早饭、晚饭、午饭吗?”
不过三载,大厦将倾。
西方新思想如潮水涌入中国,朝廷腐烂的芯子,再难以支撑这座大厦。
南方烧起的烈火一路熊熊地滚到了燕京,直逼朝廷的命门,光是发军饷,就把那狗皇帝的私序都掏空了,急火火地派人请商会求助,被江时潜以一句“经商之人不问政事”给堵了回去。那皇帝气得不行,要派人去抄家,那被派去的官员到了江府一看,眼都吓直了,府里什么也没剩下,连门口的黄铜把手都被抠走了。皇帝大发雷霆,当晚便气倒了。
“据说马德仁急得嘴上起了一串燎泡。”孟春生讲。
江时潜在一旁只是笑。
这两位“不问政事”的好商人把家产大部分都赠给了革命党,眼下正住在山间一个小木屋里,统领着一院子的鸡鸭鹅狗。
孟春生本以为他会跟着自家这位“仙人” 过着闲适的隐居生活,没想到反成了家中的苦力,家里的江谪仙每天品茶赏花,他在外面喂鸡浇花。
“唉,还不是我自找的。”他长叹了一口气, “今晚得让他炖鸡给我吃。”
江时潜在屋里看得直笑,画了一幅“美人喂鸡图”,想了想,又题了个“吾心所向”。裱了起来,挂在了床头。
待晚上孟春生回来时看见了,气得把江时潜按倒在床上,硬逼着他答应再重画一幅挂上去。
于是,又换了幅两个人的画像挂上去,一个在浇花,一个在看花。
题曰: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亦同。
“倒像是成了妖精,百年万年都不变。” 江时潜笑道。
“那也不错, ”孟春生顺势揽过江时潜,“那我必须是个狐狸精,天天勾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