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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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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徽在城外买下了这座宅子,虽然有些旧,倒是旧地精致。
木门历经千帆之洗,泛着一道古朴气息,仿佛一打开就能回到哪个不知名的苍山之下,有夙夜响彻的蛙鸣鸟声,院子中间有颗特别大的十里花树,他非常喜爱。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爱这座宅子,他夜里总是闻到一阵好闻的香味,说不上来是什么香,总也找不出香的源头,总之,他觉得闻着非常舒服。
就此夜夜任它伴眠。
孤云出岫,朗境悬空。
一个长相清瘦,白衣白发的青年男子敲响他家木门,不由分说,死活要求住进来,子徽怎么肯,这可是他刚买下的房子,况且这人来路不明,而且长相怪异。
“这宅子有死人,住久了,会生病的。”
他一脸阴恻恻的模样看得人心里发毛,他想到了书中描写的狐妖。
狐妖往往喜爱扮作美丽女子模样,晚间时分从山野里边钻出祸害人间,专挑独居城外之人下手。
可这人分明是男子,这又如何说?
子徽愣住,动了动嘴皮子什么也没说出,头一回遇见这种事他不知道该如何做,只傻乎乎地堵在门口一言不发。
男子捏了捏眉心,“看你面色不佳,明显运道不足之相,定是受到夜香影响,当真用不着我帮忙?”
这宅子确实有些不对劲,倒不是因为价格低廉,而是这夜夜浓香实在蹊跷。
踌躇一番,被挡在门外的白行顺利入住了他家。
看过屋里的布局之后,他笑了,“你这不行啊,要不我帮你布置布置?”
当初子徽最看重的就是这屋内布局,由于里屋呈缺月形,所以摆设陈列尤难布置,可能稍微一动就会打破微妙的匀称之感。
他思考了好几天才做出如此样貌,居然被人一口否决,心里有些不快。
“哦?这屋子状貌不凡,不知白兄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愚知倒是有几分的。”
调侃间,屋内摆设不觉改变,最后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位置,变得不那么简单,格外清雅。
“见笑了。”
见状,子徽也不觉得惊奇,他自小就能知常人所不能知之事,自然也就学了些道道。
“你也不怎么样嘛,障眼法而已,破掉它轻而易举。”
“你确定?”
话音未落,里间便款款出来一位姑娘,举手投足风流至极,一颦一笑柔媚至骨。
“等……等等。”子徽道,“难不成,这就是你口中说的死人?”
白行含笑不答。
“她为何还留在此处?”他脸色有些发白。
人虽美,可毕竟是个鬼,还与他住了这么久,主要是他居然毫不知情,不由心中发憷。
“怎样?还想赶我走?”白行言笑晏晏。
幻影缓缓消失。
“……那晚间的香是怎么回事?”
“好饿啊,话说今晚吃啥哇?你请客?”
“去满香楼。”
“好嘞!”
一路上白行在他耳边闹个不停,却就是绝口不提寻香的事,每次问起,他都能够瞬间转移话题,不带眨眼的。
一回到院子,吃饱喝足的他躺下就睡,和某种低能生物一模一样。于是,子徽顺理成章地躺屋顶,反正他也躺惯了。
迷迷糊糊的,他又闻到了那股舒服的香气,索性闭着眼睛继续躺,直到肩被人推攘了一下,他才不情愿地睁开双眼,果不其然,是白行那厮。
还捂住了他想要发言的嘴,用眼神示意他往屋下看。
这一瞥便看见白天幻象中的姑娘,她在院里的树下研磨着什么,眉眼间尽显温柔。
他一下精神起来,看着那姑娘,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于是,他便看着那姑娘摘下庭中树的花,看着她将花研磨成花粉,又看着她将花粉做成香膏,一瓶又一瓶,反反复复。
她做出来的香膏越来越多,可他知道,他晚间闻到的味道并不是那姑娘手中的那种,尽管很相似,但却多了一丝寻不到的孤苦意味,很特别。
幻境渐渐消失,天边也已破晓,旁边的白行睡得很香,他倒是更加难以入眠。
子徽越想越不平,将他强行喊醒。
“你到底有何目的?不妨说个清楚。”
“不急,你知道的,有些东西一时半会儿解释不了。”对方揉了揉眼。
“昨晚她做的不是那种香,味道很接近,但不是。”
不知为何,自从见了那幻象之后,他心里边就闷闷的,越发惦记起那姑娘来。
白行睨了他一眼,“那香还是少闻些好。”
他不理他,兀自跳下屋顶。走到那棵百里花树下,望着满树繁花不知道在思量些什么。
见他如此,他只能叹口气继续睡,像是怎么都睡不醒似的。
于是,他就这样在从黎明站到傍晚,满身都是柔柔的花瓣,直到白行睡醒,走过来拂掉他肩上的落花。
看着神情涣散的子徽,他没法,“还想不想知道后面的事了?”
眼神终于聚焦到他身上,似乎在等他的后话。
“满香楼。”白行无奈。
于是那人转身就出门,丝毫不理落在身后的他。
“那姑娘到底怎么了?”
子徽一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总感觉有种悲伤的气息围绕着他,但又说不上来,却隐约觉得是那姑娘的原因。
“你就这么在意?”白行放下手中热茶。
“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看吧。”白行将目光转移到窗外大街。
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窈窕身影若隐若现,似真似幻。他看不真切,但直觉告诉他,是那姑娘,她出现了,在人群中。
子徽手指摩挲着茶杯边缘,看着她将手里的篮子交到店家手中,看着她拿着换来的银子买了木簪,买了药材,又看着她出了城,看着她消失不见,随着夕阳一起。
自此,那抹孤凉的身影,一直在他脑海中摇晃,仿佛就要晃进心里,隐隐漫出一片哀伤。
回到宅中,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白行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和他的白发越发融洽,不禁看着他若有所思。
看得对方万分尴尬,实在受不住某人毫不避讳的目光,“干什么?那姑娘今晚不会再出现了。”
说罢独自进屋睡觉去了,又留下他站在树下想着这几天的种种。
今晚的月亮格外地圆,子徽躺在百里花香树荫里,任由风吹花落飘满身,他放肆打量着空中孤高的圆月,月光下的他花影叠叠,树影斑驳,仿佛与这夜色融为了一体。
只是心中那抹孤凉背影一直挥之不去,如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可掌心分明是凉滑花瓣,似幻。
坊间传闻小孩子能看见常人不能见的东西,常常为山野鬼怪之类,这传闻不假,他从小就能看见各种奇奇怪怪的生物,记忆无比清晰。
这么多年来,他知道那些外界的生命从不害人,所以才会安心住进郊外,可今夜他闭眼细细回想,发现从那时候能够看见鬼怪开始,自己所见过的鬼之中始终不记得有那女子的样子。
他很困惑,但并不寄希望于那个不速之客,打小他就明白这个道理,有时候连自己都靠不住,更何况他人呢?心中有事,无法安睡,他就这么想了一夜。
意外的是,白行居然没有睡到傍晚,黎明时分便跨出里屋门槛,抬头望见风露一宿的他,眉间带露,衣衫微乱,被风一拂,竟是说不出的风雅,只那眼神清亮,交汇而过,算是道了声早。
自此,他二人一个再没追问关于那姑娘的事,一个好像也不打算说。不是不重要了,他们都在等待着,一个合理的机会。
一晃一季。
今夜仍是一个朗月清风的夜晚,圆月高悬,月光清和。
子徽挂在树上晒月亮。阵风刮过,树上,冷香翻飞;树下,红雨瓢泊。
白衣姑娘立于树下痴痴望着清和的月,旋即白衣一转,她便化为飞烟,随风卷起,花飞花落。
漫天的、满地的花瓣上都带着细细白白几近透明的粉末,在月光下发着粼粼微光,此景似幻。
他于树荫中分明嗅到了那抹缺失的孤苦意味,心中明了,虽然他已猜中大半。
他往里屋看去,果然,白行轻倚门框,望着漫天的纷飞微微失神,看见子徽,望着他一笑,略显疲惫。
有那么一瞬间,竟和消失的女子有几分相似,月光下的他,仿佛整个人都泛起一层柔光,像是随时会变成透明,要随风而散一样。
他跳下百里树,朝着他走去。
“你早就知道了吧?”子徽道。
“你不是也猜到了吗?”语气微凉。
子徽一时语塞,他想起了幻境中的粼粼白光,“那□□为何物?”
“骨灰。”白行轻声。
他眉头一跳,心中泛起酸楚,逐渐四溢。让他想不到的是,那香掺杂的竟是那姑娘的骨香,难怪,有丝丝缕缕的孤苦。
“我猜到一部分,她不是一般人,并且她因我而死,不是吗?”
白行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么,如果不受他人委托,作为幻师,你怎么会无缘无故找到我?又怎会轻易给我看他人结局?”
“因为,这是她的愿望,虽然她不曾提到过。”
“何意?”
“她名百里,是这棵树开的第一朵花,有了花魂后,逐渐成形。
后来,散了魂魄。就像你看到的这样,灰飞烟灭。
她死得凄惨,所以合该夜夜寒香彻骨。
她为你而死,然并非因你而亡。”
果然是这样,饶是早有准备,他心中也很不是滋味,那姑娘为了他,但他却什么都不记得,怎会如此混蛋?!
“是我之过,竟忘却了此间种种,劳烦白兄细讲来由。”
“那年她自见过你一面之后便爱你爱得甚惨,硬生生跑去修道。
妖修道必定遭受万劫不复之灾,她不管,她只想和你走得近一些。
你痴迷于此道,修了禁忌之术,闯下大祸,需得受过,要你废了一生修为,从此不得修道。
她知道要你绝此念断然万般痛心,就替你受了天罚,她是妖,受不起这样的挫骨扬灰。”
每听到一句他就心痛一分,到最后那痛苦似心中泉眼被洪水击溃,汹涌不止。
他听到一个声音,定要将他打入地狱不得遣返,用他永生永世的折磨还清那笔孽债。
可他已然还不清了啊,他该向谁还呢?
“然而这一切你都无法记得,她毁了你的记忆。
她爱你,而你不爱她。
她的爱是狂炽的,她死于执念,你不必过责。”
“为何要这样做?她都已经抹去我的记忆了你为何还要这样做!我本该平淡过完此生,你这样又该让我,让我如何自处?”
一个他不爱的妖为他消失于宇宙,这是多大一份情。
“你明知我还不清,凭什么让我不介意?”
他眼神凶鸷,片刻就软了下来,颓丧至极,“不怪你,我的错。”
见他如此,白行早料到一般,拍着他的肩。
“我让你看到她生平结局,并非让你挂怀此事。
只是,你也有你的曾经,那个时候,我们三人还是并肩长街的少年。
如今我有我不得不告诉你真相的原因,我怕你再没有机会知道,知道曾经拥有过这样炽烈的感情,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陪你打马过街,看红袖招招的两个人。”
“我们是朋友?曾经。”
白行愣了一下。
“嗯。”
“咳咳…咳。”他的脸又白了一分。
“施幻绝非轻易之事,何况这样盛大的一场,你又是以什么为交换,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他苦笑,颇是苍白,“还好,我只是,尽力而为。此处的幻,我就收回了。”
他手腕一翻转,那颗百里花树随之消失,带着淡淡冷香一起。
“百里走后,我过得甚是清苦,明知友人在何处,却偏偏无法近你身。
如今,放我一马,子徽啊……这以后的寂寞该你受了。”
凉夜凄恻,苦寒渐短,破晓之时,露水打湿了残余的冷香,更加鲜凉、凄苦。
那种在黎明前死去的悲苦和在暗夜里消逝的遗憾,夹杂着、滚动着侵袭着他的内心。
又是一阵风动,地上的花瓣费力扑动着,像被打湿了翅膀的蝴蝶,在沾满水汽的地上挣扎。
子徽看着他们挣扎,萧索之意徒上心头,随着那抹孤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