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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北斗错落长庚明(五) ...

  •   风声在耳边呼啸,迷蒙中,如鸢察觉到些许微微光亮。

      不知是在哪儿,大风刮得人后背寒凉,怀里却热烘烘地一片,叫人觉得心安,她不觉又使劲往上蹭了蹭,贴得更紧。

      缓缓睁开眼,如鸢才瞧见,怪不得怀里这般暖,原来她正趴在昆玦的背上。

      夜色苍凉,明月高悬,脚下的小路蜿蜒盘旋,伸向山间,仿佛没有尽头。

      这情景,如鸢才恍惚地想起,今日是七夕,先头那两个山贼给了她一闷棍,现下昆玦正背着她往回。

      朗朗照月出远山,月华披在肩头与后背,漫天繁星落在他二人头上,纵使山路颠簸缠绕,昆玦背她也背得很稳。

      俯首在他耳边,她暖洋洋地呼了口热气,打量着他安静的眉眼。

      适才她睡着,昆玦这会儿还没发现她已经醒了。

      如鸢出神地想,这便是自己与他最为亲近的一回了。

      “公子,今日在河边放莲灯时,你真的心无所愿么?”

      如鸢又问。

      昆玦微微侧首,才见她已经醒了,如鸢瞥见他的余光,“你想知道?”

      默然片刻,想着他的确是个从不求天也绝不求地的人,大概是真的什么都没许,如鸢只笑:“公子你没许没关系,不过我许了,我许的那个愿不是给自己许的,是给旁人许的。”

      “看在你背我的份上,你若想知道的话我也可以跟你说,但我只说给你一人听,你可别说出去,否则便不灵了。”

      顿了顿,她认真地道:“我希望那个人好,希望他永远都——”

      话音方出,如鸢一霎顿住。

      不知为何,昆玦明明还背负着她朝前走,可她却赫然留在了原地。

      “公子我......”

      如鸢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愕然地看着眼前两道背影。

      “我许的那个愿便是只愿君心似我心,此生常伴君左右,天地悠悠,万里河山,白首相携,你我不分。”

      接过如鸢的话,昆玦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如鸢惊愕地辨出,那声音分明不是她,但却耳熟得很。

      “好。”

      没等如鸢在恍惚中回神,昆玦已经温柔地应声,光从声音里都教人听出带着浅浅的笑意,全然不必佯装。

      “那公子你方才许的什么愿?”

      后背上的人又问,昆玦便忽地停下了脚步。

      他分明是要认真回答的样子。

      如鸢也怔了怔。

      她不自觉屏住呼吸,只见昆玦顿了一顿,轻轻侧过首来看着自己耳边仰首看着他的那个人,仿佛融化春山雪,满目柔光,眼底皆笑。

      轻声道:“所愿无他,惟愿此生无绝,与你长相依,长相伴。”

      二人四目相对满含笑意,身后人心满意足地用双臂攀住他的脖颈,牢牢地贴在他身上。

      仰首抬起,眸似秋水,风华无限。

      如鸢一眼认出那张脸。

      繁星犹在,银月如钩。

      长风凛冽,似刀子割在如鸢脸上。

      此生无绝,与你长相依,长相伴。

      鼻尖倏忽涌上一股莫大的酸楚,心也万般绞痛,风猛地灌进她嘴里,却犹觉难以呼吸。

      好似楚逸之替她取心头血时那般,纵然给她灌了麻沸药,可取血用的银管扎进心上时,还是痛得她挣扎起身。

      这样的画面是不能再看下去了。

      恍惚间,视线模糊,瘦弱的身躯轻飘飘地朝后倒了下去。

      一夜长眠安然。

      ......

      再睁眼时,只见头顶天光一片大亮。

      如鸢蓦然坐起身,瞧了瞧周遭四下,自己且还在山野间,脚下一草一木虽然枯黄,却生着新发的嫩芽。

      昨夜,她仿佛做了个梦。

      只是那梦是什么,她已经不大能记得了,心间那股难以言说的绞痛也已经差不多消散,惟余一丝异样的感觉隐隐萦绕在心间,却也不重。

      “怪了,我是不是脑子撞墙上了?怎么自己要去哪儿都记不起来了?”

      抛开心间那丝不足为道的异样,如鸢拍了拍自己的脸蛋,看着周围荒芜的山野,一时竟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这是又走到了何处怎睡了一觉过后竟还恍恍惚惚,精神不济的样子。

      想着先吃点东西填饱肚子,边吃边想,她欲从包袱里取出点干粮,只是方一抬手,右肩连着右侧腰腹位置好一阵撕扯难忍的疼痛,才记起自己身上还有伤。

      “嘶......”

      深吸口凉气,这还是半个多月前她在别处山头时跟一帮山贼打架受的伤。

      本来以如鸢的身手来说,便是江湖高手,她也能应对,更莫说那帮山贼不过一堆乌合之众,虽然人多,但都只会些三脚猫功夫,全凭蛮力,没成什么气候,她就是以一打十都不成问题。

      可坏就坏在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一堆臭鱼烂虾里面总有个獐头鼠目脑子很灵光的贼人,趁她被旁人牵制时暗使了阴招,一把石灰忽地撒在她眼前,紧跟着她就被迷了双眼,接着便是一顿暴捶......

      可叹。

      等好容易脱了身,将那伙贼人收拾料理了,她这才又悻悻找了医馆治伤。

      只是一如往常,离家后曾经历无数次,身上银钱不够,拿不了治内伤的好药,便只勉强把眼睛治了。

      犹记得当时医馆里的小药童把已经包好的药递到自己跟前,如鸢却拿不够钱时,只能对着小药童讪讪地笑了笑。

      小药童当时沉着脸色瞪她一眼,嘟囔她没钱不早说,害他捡了半晌药,转过身去又不耐烦地把包好的药拆分挑拣了回去。

      这样的事如鸢自然早已习惯,她不怪那药童沉脸瞪她,只是徒叹自己的窘迫叫人面上何其无光。

      可无光过后还是得收拾行囊继续往前,总归要去的地方她还没有走到。

      一瞬回想,如鸢记起了自己这是要去往何处。

      今晨一早她便在山下拜别了云来客栈的李云香跟小不点云儿,她要上泽月深山去,去看看传闻中罕见又耀眼的佛光。

      当时李云香千叮咛万嘱咐地在她耳边道,叫她在山间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小泽山上那伙名号疾风寨的贼人长年盘踞,为非作歹很是嚣张,比她之前遇上的那伙山贼可厉害多了。

      “若是见了这伙山贼,定要小心避让,千万莫被发现!倘若万一有什么不慎,便只管把银钱交与他们便是,自己的命才最为重要!”

      李云香当时念了又念,若非小泽山是去往泽月山的必经之路,否则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如鸢走这条道的,就是去看佛光一事,她也是劝了如鸢好几日。

      如鸢蓦地一笑,知道李云香心底待她如自家人,可她哪又怕过什么山贼,李云香只不知道,她一路行来打过的山贼可多了呢。

      不过这都是今日晨时一事,不知自己怎的又在山间睡了一觉,如鸢惊恐地想,不知自己是不是遇到了鬼打墙。

      她站起身来观察周遭山势,自己现下正在这半山腰上。

      瞧着附近山势耸翠,巍峨雄壮,时下刚开春,山野荒芜,却愈发显得轮廓锋利,漫漫山路蜿蜒至山峦深处,便逐渐没有了形迹。

      如鸢想了想,便如此前所计划,此行一去动不了轻功,恐要走上个好几日,好在李云香给她的干粮备得足,慢行倒也无碍。

      自然,待日后养好了伤势,再来收拾此处的山贼。

      ......

      “你他娘的是哪里来的泼才?!老子疾风寨还没吃过这样大的亏,狗娘养的,是不是你把人放跑的?!”
      时已入夜,火光映烁。

      疾风寨的匪首头子胡一刀笑着三两步踏到如鸢跟前,狠狠揪住她衣领,没等她说上一句,当即咬牙切齿地给了她一耳光,抽得如鸢眼冒金星。

      今天白日里如鸢本是想着要好好听李云香的话,一定要小心避让开这帮山匪的,只是奈何眼前这蛮壮腌臜的匪首胡一刀拎着一帮人抓了对父女,抢尽了钱财不说,更打算把那姑娘掳回寨子里去。

      老汉跪在地上哭求,几十个大汗痴痴地笑,恨不得当场剥了姑娘的衣裳,如鸢便不愿再置身事外。

      她潜藏尾随,救出那对父女放他们离去,又孤身留下,趁众人吃醉酒之际,一把火烧了寨子,欲将这群祸害斩草除根。

      奈何正欲脱身,却逢胡一刀正好赶来,发现她坏了他快活的好事不说,还要烧他的寨子,当即暴怒,带着一队人马怒气冲冲地将她追杀到这断崖边上,誓要将她千刀万剐,活剥了她的皮。

      身入绝境,无路可退,纵然先前受的伤还没好,如鸢却也只能长剑出鞘,咬牙迎了上去。

      只是与之缠斗时,却被胡一刀这个狡猾的瞧出她负伤未愈的破绽,抬手使剑时总有些钝,当即便叫胡六偷偷绕到她后背,用那溜光水滑的骨鞭给了她一鞭子。

      当即抽得她皮开肉绽,生生吐了口血后,扑倒在地。

      如鸢的确没有想到胡一刀这厮好生了得,看似生得五大三粗,实则心思缜密,行事狠辣,而身为疾风寨二当家的胡六,体格虽不比胡一刀虎背熊腰粗壮有力,却使得一手狠辣卓绝收放自如的好鞭子,二人却是比寻常山贼马匪还要厉害许多。

      眼下胡一刀揪着她衣领,喘着粗气地给了她一巴掌,刚被抽了一鞭子还没回过神,这一巴掌下来,如鸢嘴里全是血的腥味,几乎要呛入肺里。

      火光映照下,胡一刀满脸横肉腾着十足的煞气,活像个刚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

      想着自己这回恐怕没什么活路了,如鸢索性一口血啐在胡一刀脸上,“是又怎样?我还要放火烧了你们这群孽障!”

      她在夜色中畅快地笑。

      “娘的你找死!”

      如预期中一般,又一巴掌生落在她脸上,将她打得昏昏然,耳中顿时嗡鸣。

      胡一刀犹不解恨,直叫胡六取了他的短柄狼牙棒来。

      “大哥,就这小子这身板,怕是挨不住你这一锤。”

      一旁精瘦狡黠的胡六虽是这么说,却已经叫人抬来了狼牙棒,胡一刀的这把短柄狼牙棒足有四十来斤,就如鸢这细皮瘦弱的样子,哪里经得住这般重锤。

      手底下的人将如鸢牢牢摁住,胡一刀咧着嘴盈盈一笑,面上油光锃亮,“你放心,老子会避开他心口要害,先给他肩上来上一锤,连我疾风寨都敢惹,坏了老子快活的好事,看我不好好弄死他!”

      如鸢被摁得动弹不得,后背的伤口肆意地磨在尖砾的沙石上,夜色无边,眼睁睁看着那张令人厌憎的脸挥舞着狼牙棒朝她左肩落下。

      长夜之中倏一声撕心裂肺。

      莫大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瞬息染红了她半张脸。

      伴随如鸢的惨叫,胡一刀犹阴鸷地咒骂:“哼,二两轻的贱骨头,我看你还嘴不嘴硬!”

      钝重的狼牙棒又再抡起,才不过片刻,胡一刀又蓄足了力气。

      他便是要让如鸢碎骨断筋,生生变成一个废人,再把她扔到山沟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身烂肉任由豺狼撕咬,任由鹰鹫叼啄,最终无能为力地在痛苦中死去。

      寒风呼啸凛冽,如鸢仰面瘫倒在地,半身浸血,浑身皆颤,宛如一只将死的蝼蚁,浓稠的夜色将她包裹,瘦弱的躯体于呼啸山风中显得那般微不足道。

      倘再捱一次,这条命只怕真的没了。

      恍惚间,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

      如鸢忍着剧痛,胡一刀这厮给了她一锤,便以为她已无逃脱可能,趁他放松警惕,她看准时机,赫然起身朝其要害处猛地踢去。

      电光火石,惨叫入耳,没等胡一刀反应过来,如鸢已然携着剑一个翻身顺势滚下了陡坡。

      摔下陡坡时,耳边犹听到胡一刀嘶喝怒极的声音。

      “妈的给老子追!就是死了,也要把尸体找到!老子今晚上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

      本也是抱着必死的心态,就是摔成肉泥,也好过死在胡一刀那个腌臜货的手里,然一路自山上滚下,没想到陡坡下原是一片暗林,所幸她在半道被树干截住没有一直滚落下去。

      只是好半晌如鸢都躺在地上,再也起不来身,一副躯体几近支离破碎。

      耳畔终于没了胡一刀那伙腌臜货的声音,也不知那伙人追到了哪里去,她终于能享受片刻宁静,只是却犹不敢昏死过去,只怕自己一闭眼,便再也醒不来。

      也是日逢十五,月色照得山间好明亮,山风拂过心间甚为舒爽,茫茫山野静谧一片。

      就这般躺在半山腰,还能看见山路盘旋。

      从前如鸢也是这般看,初初踏出家门时,万里山河,不知该往何处去,立于山巅俯首人间,万千的道路不论通向哪一处,都是蜿蜒盘旋,不见尽头。

      风且徐徐,也不知吹了多久,凉凉地吹得人厌倦。

      倒也倦了,想躺下了。

      这一路从玉阙边关走过来实在是好累,她本就只是血肉凡胎,一剑一剑地淌过,不是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一天。

      离家以后,自然早就不把长命百岁挂在心间。

      只是这一天终于来了,临到头,眼底缝隙间依旧忍不住露出些许湿光,看着满天星斗,如鸢自嘲地笑了笑,心底却倏忽收紧。

      不知怎的,此前梦中那种难以言说的绞痛又再弥散在心间。

      “是我错了,初五那日,我不该带你下山的。”

      “你既不想入凡尘,便罢了,就算有些事无疾而终,但起码我还能陪在你身旁看你读书,打扫洞府,跟你拌嘴。”

      “春花秋月,阴晴圆缺,泽月山的天永远都有星星。”

      “有些道理我一直想你能明白,我本以为时日还长,往后能慢慢同你说明白。”

      “若你我皆非他人掌中之物,这一路从泽月到元安,大抵也就如先前所计划的一路走去游山玩水,只是啊......”

      “这大抵是你命里的劫,纵然三百多年过去,偏又叫你遇上了这么一个跟她生得一模一样的人......”

      “事已至此,何故为难?”

      一刹泪眼滑落,不知哪儿来的话忽然统统在脑海中涌现。

      如鸢惊骇地辨析出,那分明是她自己的声音。

      明月皎皎,繁星漫天,无边无际的山峦中,独她一个紧紧地蜷缩在地上,躺在无人知晓的山野间。

      “小神仙,你可别忘了我啊。”

      倏忽一瞬抽搐,万般竭力一口气回上。

      如鸢终于脱离窒息,却早已泪眼婆娑。

      胭脂红的身影从高处坠落,犹在眼前。

      恍恍惚惚,模糊视线中踏着月色,却见一人影缓缓靠近。

      “你还去吗?”

      那人行步从容地走了过来,背对着月色,瞧不清样貌,只听到声音平和又安然。

      如鸢双目婆娑,半晌平复胸中哽咽,竭力想要把眼睁开些去瞧那人,却始终瞧不真切,只看着模模糊糊的月光映照其身。

      “我......”

      来人问得很认真,并没说是去哪里,不知怎的,如鸢却知其何意。

      如鸢没有立即回答,开始认真思索起这一问。

      她这辈子运气不大好,走到泽月山前便先跟别处山贼打过架,遭了暗算,而后才上小泽山,便遇上疾风寨这伙山匪,被胡一刀打得她这般半死不活,还誓要将她碎尸万段。

      她会被胡一刀追上,在山野中惊惶地逃一夜,会似血人般匍匐倒下,最终被胡一刀踩在脚底,逼她进入荒洞,想看她被野兽虐杀掉。

      会好容易捡回一条命,第二天就被困在山顶上,会从山坡上摔下,会因为晚归深困于山间,遇上数不清的鬼猴子山魈,险些真的将她虐杀。

      再往后去,仿佛还有许多苦难......

      不觉间如鸢陷入沉思,这世间大的小的倒霉事真是都叫她遇上,想着想着,目光却跟着望向苍穹,瞧着苍青的夜空愈起了许多星辰。

      她本是无牵无挂的一个人,在这世上苟活如蝼蚁。

      每天都很想阿爹阿娘,每天都想有人能再叫她一声鸢鸢儿。

      也每天一睁眼,都在无人知晓处,无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儿。

      身如浮萍,逐水飘零,每天还能睁开眼,便已是万幸。

      再后来,她便想起那个人。

      纵然有些事无疾而终,但泽月山的天永远都有星星。

      那个人,是她在漕运做工赚些散钱时,深夜在码头上卸完货后累得要死要活,然在渡头上一躺下,就会想起世间还有这样的人。

      是她在世间的泥泞里挣扎着前行时,一眼涌上心头,如明月高悬,警醒她在这世间也不是全无所念。

      她本以为,身如飘萍,从来茫然,不定哪日就死在街角死在荒野死在深山,死在任何无人知晓的地方。

      可心有所念,她便还能活下去。

      半晌,那人都并未催促,如鸢忽然浅浅地笑道:“去,如何不去?”

      朗月浩浩照亮无数微星,也照着如鸢嘴角的畅快毫不掩饰,她吃痛地长抒一气又沉了下去,跟着便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

      纵然踉跄两步,却仓啷一霎拔出宝剑立在地上,撑住摇晃破碎的身躯。

      如鸢极为确信地望着那人,目色辽阔而敞亮。

      万死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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