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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在我的记忆深处,悄隐着一口老井,一口被一座老水屋遮护着的老井。
      在我的梦中,老水屋有时会变成一个穿着铠甲的巨灵神,它默默地守护着它下面的那口老井。当它消失后,下面的老井就见了天日,井底的井水中就融融如如地浸入了一盘嫣红的太阳,或是一盘媚黄的圆月。红日和圆月,会变成红的黄的玛瑙,看上去极为晶莹!
      梦中的我,趴在井口冲着黑森森的井底大声吼喊——“水龙王,你醒醒!水龙王,你醒醒!”喊声喊下去,井里就会泛上悠悠的回声。悠悠的回声,能在梦里回荡很久很久。
      那座水屋,悄隐在土城墙内侧的东北隅,被一片树林子包裹着。它的旁侧,还卧着一盘很老的石磨。水屋与石磨的北面,挨排着几排瓦舍,那是一个机关的家属区,我家住在最后一排。那时,家里没有自来水,我家的几个孩子,经常拎着桶到水屋里去打水。去了,看管水屋的烧茶炉的王爷,一个矮小的老汉就会大声吼喝,说是孩娃们都离井口远点儿,小心掉入井里喂了水龙王!
      王爷,将我们拎去的水桶搁在井口,随后便稳稳地站到了水井旁边,探手将一只搁在井台上的汲水笆斗扔进了井里。笆斗落下去,系着笆斗的那根有粗又湿的长绳便象蛇一般游动起来,悉悉索索地直往井里钻去。此时,井口上的辘轳,就被绳索牵引的忽忽噜噜转动起来,上面的那根铁把子也旋出了幽亮的光圈儿。王爷,许是怕那辘轳转得太猛,便探出手按在了辘轳身上缠绕的一圈圈旋动的绳索上,我看着很是担心,真怕绳索将他牵入井里。我,还怕绳索磨破了他的手呢!
      辘轳转着转着,忽然就不动了,王爷就又探出手去,抓住悬垂的井绳使劲地摇摆着抻拽着。摇摆几回,抻拽几回,就听井底泛上了笆斗进水的声音,他这才用另一只手攥紧铁把子慢慢摇上了辘轳。王爷躬着腰摇啊摇啊,边摇边将辘轳牵出来的绳索一圈圈地码在辘轳身上了。王爷摇啊摇啊,那只颤颤微微的晃来晃去的笆斗,盛满了清冽井水的笆斗,便从井口缓缓冒了出来,我看着觉着很是神秘!
      有时,我会向老汉提出品尝井水的要求,老汉耐不过也就答应了。我,捧起那只很沉的笆斗,大口地吧咂着里面很凉的井水,有些微甜的井水,吧咂的眉开眼笑的。
      听大人说,机关大院过去是一个清朝王爷的府邸,过去院外还有旗杆,院里还有照壁呢!后来,那些宅舍都拆除了,建了一座五层高的办公楼。那座老水屋,也成了茶炉房了。那口老井,因为后面住宅区还没通自来水,也还能派上用场呢!
      我不明白,为什么紧傍着故居的那口水井,会罩上一座灰瓦覆顶青石束腰的老房子呢?那座歪歪斜斜的建筑,也不知独立了多少年代了?
      水房的确很老了,它的墙砖斑斑驳驳了,上面晕着泛白的水渍,还染了许多绿绿的苔藓。水房的东墙下端,有一个独门,变形的门框上面安着两扇剥了油漆皮裸着木纹的门板,门板上还悬着一对儿锈蚀了的门环。
      那口老井,隐在水屋里的背光处,井边堆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卵石。四根斜撑的椽木,就从卵石中撑架起来,被一些粗粗的绳索紧紧拘住上端,并紧紧地支护着一个缠满了井绳的辘轳。辘轳的一端,连着一根弯折的铁把子,它长长的俏俏的,并且亮亮的,也不知那根把子被多少人攥过呢?
      水房里面,黑乎乎的,那个辘轳就歇在背光处。在我的眼里,它就象一头气性很大的僵立不动的老牛!它那身子,也就是缠满了湿渌渌粗绳的辘轳,也就是那个横在井口上的光滑的圆木墩子上面,布满了一圈圈波纹一般的凹痕。它有短短粗粗的圆圆滚滚的身子,身子一头儿还有一根细细长长的尾巴呢!那就是那根渐渐变细的铁把子。它的身子,被三根斜撑的椽木硬硬地顶在了井口上面,就象几根很有力量的牛腿似地撑在那里。老牛的身子上,缠着一圈一圈的粗绳,绳索的一头儿系了那只精湿的笆斗。
      后来,我凭记忆画过老水屋,它很象一座孤庙,它身上的那些不很平直的砖缝和斑驳的水晕很是入画!我,也画过那口老井,画那个圆圆滚滚的辘轳,那根细把子,那几根护木,还有辘轳身上一圈圈的井绳。井绳,密接如梭,松散似藤,我还用一根弯弯的弧线画出了系着笆斗的井绳呢!
      井口的周围,也少不了那些堆垒在一起的卵石,大大小小的卵石,湿湿渌渌的卵石,它们很紧密地团结在了一起。
      记忆中水房,在一个角落还立着一个高大的茶炉,它的腹腔里堆着金红金红的炽碳,燃着金红金红的火焰。看上去,那些红碳很象画报里的玛瑙呢!茶炉里的水,熬得滚了,就会扑出一团团泛白的蒸汽,炉腔也在嗡嗡作响。
      矮小的王爷,很老了,他那张瘦脸被皱纹缠得很紧,面腮也凹了回去,只有嘴里的两颗金牙泛着灿灿的光泽。
      王爷,总将水房打扫得干干净净,茶炉旁的黑碳也都捣成了不大不小的碳块儿,整整齐齐地码在了一起。掏炉子的铲子,捅炉子的火柱,也被他很规格地挂在了墙上。没人时,王爷的伴侣就是一个矮脚小凳,他每天坐在上面喝茶,吧咂旱烟锅子。王爷喝茶的茶缸,是一个漆了白漆印了“打井模范”红字的搪瓷缸子,王爷说他过去打过许多井,可王爷不给我们讲打井的故事。
      听大人说,王爷过去打井砸伤了腰,就不能干男人的事了。王爷想和他那个乡下的老婆分开过,可她却从乡下搬到了城里,和他一起过了。王爷,似乎总也不高兴,可他一看到我和其他的孩子,就裂开嘴无声地笑了,笑得嘴里的两颗金牙亮亮闪闪的。
      王爷,有时会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动不动地想着想不完的心事。当晚霞映到他的身上,他就象一尊门神似地凝固在那里,只由两边的两个被风雨剥蚀得变形的门墩相伴着。暮色染浓,水房门口就会铺展一方融融如如的光晕,一方黄黄的暖晕。天黑了,王爷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就象一尊用黑碳雕镂出来的雕像一般凝固在了那里!他的面影,有时还随着一点一点的烟锅子里红光显现出来,王爷的面影也很深沉!旱烟锅子,也是王爷的一个宝物呢!
      我拎着桶过去打水时,有时会听到王爷哼唱山西梆子——“昨夜晚,吃酒醉,合衣而卧,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王爷从不喝酒。
      我,经常溜进水房,称王爷不注意,拣起小碳块儿往水井里扔。扔进去,我赶紧趴到井口往里面看,随着“咚”地一声,井底的水面上就泛开了一圈一圈的涟漪,涟漪亮亮闪闪的,里面还浮晃着我那模糊的面影。王爷见了,就规劝我,说是小孩子得学好,甭干不该干的事儿。
      我说:“水里放碳不是能治大脖子病吗?”
      王爷说:“王爷现在就给你嘴里放入一块黑碳,让你再甭胡说!”
      “我以后,再也不敢往井里扔碳了,我怕王爷给我嘴里塞碳呢!”
      夏天,我和小伙伴们玩儿得渴了,就跑到水房里央告王爷,请他从水井里汲上清洌微甜的井水,然后捧上精湿的滴水的笆斗,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井水真好喝呢!
      我们,知道王爷喜欢杏核儿,就经常拣些杏核儿送给他,他一高兴,就可着嗓子大声唱上了山西梆子——“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稼场鸡惊醒了梦里柯……”
      王爷过去见过日本鬼子,他还会用日语吼喊一些日本话呢!喊时,他的样子很吓人!王爷说,他就是在给日本鬼子打井时砸伤了腰,他操日本鬼子的祖宗!
      王爷说:“他过去和他爹在乡下就给人打井,可现在他残了,干不了啦!”说完,他啧啧叹息。
      王爷闲时,领我在水房跟前采摘槐树花儿,榆树钱儿,刨麻麻草,然后有滋有味地一起品尝。他还砸开杏核儿,给我吃里面的甜杏仁儿。王爷,在灾荒年时,却伤在了嘴上,吃苦杏仁儿吃倒了。
      王爷,为了把他的口粮省给妻子,饿得狠了,自己竟把一些准备换钱的杏仁儿吃了。里面的苦杏仁儿,他舍不得扔,也吃了,于是他躺倒了再也没有起来。
      许多年后,我又回到了故居,我又看到了那座水屋,它显得更加老态了。
      我,默默地立在水房跟前,看着屋檐下不知已经续了几代的燕雀家族,还有墙上飞窜的四脚蛇和缓缓爬行的旱蜗牛,上锁的门楣上亮亮地张挂着的蜘蛛网,以及网上被沾住的红甲虫和蓝蜻蜓,我不由得深深叹息了一声。
      过去,王爷曾领着我走到院里,指引我观看房顶上暂时逗留的苍鹰,灰喜鹊和黄鼠狼,它们都曾作过水房上的鲜活饰物呢!王爷说他喜欢动物,他以后得养好些动物呢!
      多年的一个夜晚,当我再去亲近水房时,它却不见了,它已经坍塌了。我,默默地趴在那个黑森森的井口,默默地朝里面望去,就看到了一盘黄黄的滋润的圆月。此时,我似乎听到了王爷的幽幽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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