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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千回百转(2) ...

  •   清早的晨光透过窗帘打在脸上,为唤醒仅凭精确异常的生物钟也能按时起床的我加了一把力。

      从嘎吱作响的床铺上坐起身,回臂敲了敲睡麻的后背,我有些颓然地垮下肩膀,驼背的弧度像是有什么重物担在其上。

      梦里各种场景的碎片在眼前转了一会儿才渐渐消失。

      我摩挲着干渴起皮的嘴唇,黑发乱糟糟地披在眼前,像极梦中曾经那间洋房里挂了满屋的黑线。

      忽地俯身抱住自己的大腿,我扭头弯腰,在膝盖窝下瞄到一块没见过青紫。

      昨天妈妈敲了这里迫使我跪下的时候,那一下太突然,我没来及用上咒力防护。

      我重新坐直,舒展颈椎。舌头舔了舔嘴唇,意识到什么令我瞬间止住了呼吸,几乎是立刻,我又探出舌尖舔了舔手背。

      “……”僵硬的身体在极轻的呼吸中完全静止。

      我猛得跳下床去,在房间里的书架深处拿来糖罐,挑出一颗剥开包装,又舔了舔。

      是味觉啊……

      不是早就想好了吗,等到是味觉消失,状态最好的那一天就执行自己的计划。

      “呼……”

      我抬手抹了两把额发,想鼓劲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这是好事,马上就能结束隐忍的无聊环节,这平凡中又有点不平凡的生活——可以追尾了。

      “呼……”我不清楚我在紧张什么,只是把眼睛睁得很大,头皮一阵阵掠过酥麻的冷感,维持一个古怪的姿势僵硬许久。

      就这样行动吗?什么时候?今天?现在?就这样吗?

      我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发肿的手臂不小心撞在袖子里钝痛了好一会儿,不过这对一个术师而言不值一提。正在此时,身旁锁上的房门突然响起“咔啦咔啦”的钥匙捅进锁眼转动锁芯的开门声,紧接着便是门把手被一按一推。

      外边的空气因蓦然带起的风一股脑扑面,冲淡我阴冷卧室里的淡淡霉味,以及那盖过发霉味道的樟脑球香。

      “昨天我放在客厅的文件去哪了?”

      女人熟悉的嗓音飞进我的耳朵,适才假装自己有发胶手在耍帅抹着头发的我从床上弹起来,好像屁股底下有针。

      “妈妈……早上好。我没碰您的东西,我也不清楚。”

      “……”

      直到现在,我还会恍惚她和我讲话的嗓音。那让人很疑惑,她听上去似乎冷漠,只带兴师问罪的语气,但我把她的话拆开揉碎咀嚼过几遍,又觉得似乎并没有。

      三、二、一。

      面前冷风一刮,“砰!”一声巨响,还没来及听到她嘴里悄声喃着的抱怨,门就被狠狠拍上。

      “……”

      我站在门后半步的距离,觉得整张脸都在发麻,有什么没过全身。

      坐回床上,盯着书桌上的电子表等了两分钟,我才无声地推门,把自己塞出去。不管在这里呆了多久,客厅里熟悉的陈设依然会让我喉头泛起阻塞感,眼前的零碎旧物令怀念发酵。

      走路时,我的拖鞋并不会在地面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因为我们一家都喜欢安静。我知道有时橡胶拖鞋进了水,会“滋滋哇哇”像婴儿一般啼哭,到了那时候,我就把它们提在手里,擦干水珠赤脚而行。

      来到窄得可怜的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到最小,我附身贴向那纤细透明的一丝水柱,双手掬起那滩慢慢积累的清澈。

      洗脸。

      放毛巾的架子边上码着每天都会消毒的剃须刀片。我扣开盒盖,拿出那轻薄银白的小东西,捏在指尖,歪头将左脸摆到洗漱镜前。

      梳妆。

      我的刀法在某个黄昏初步练就,那时时出刀太多次,点点经验累积领悟到杀人奥义。

      有什么在那时悄然改变,杀死幻境中的父母和奶奶时,他们死前最后停留在脸上的震惊和恐惧的表情随时都会从记忆深处翻涌出来。

      但做这个,只用和七海学来的那一刀削苹果的技巧就好了。

      动作又快又准的削掉了一晚上就结好的暗红色疮痂,洗干净落了一池的红星星,我掬捧凉水抹净脸颊,脸重新变得平整,只是艳红的伤口依旧,一片火辣辣。

      它被修剪成了光滑的、更能令人接受的状态,甚至有些许美感,像抹鲜红纹身。只是灼烧般的痛楚带动着麻痹整个脑袋,我时常担忧伤口感染,溃烂起来更加难堪,好在掌握技巧后一切都迎刃而解。

      我打开粉底液,用已经熟练的化妆技巧给自己的脸颊遮掩瑕疵。

      刷过牙,与往常不同的便是完全感知不到薄荷味牙膏的清爽,只有淡淡对口腔的刺激感。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节,却给了我一丝如鲠在喉的异常。

      都是套路罢了,我在犹豫什么?

      镜子上干干净净,连底边都没有溅到一滴水。我盯着纯白的洗手池上的水痕,重复每天都对自己说一遍的这句话,可是我最引以为傲的自欺欺人就从来没成功发动过一次。

      “母亲”和“父亲”。

      母亲和父亲。

      “啊!”

      肩膀处忽然传来大力拉扯的痛感,只隔着白衬衫,女人的指甲按在肉里陷下:“干什么呢,又犯病了?”

      “盯着镜子干什么,想吓死人吗?那有鬼吗?”

      我下意识抬头,眼神不小心撞到她。穿着工作制服的中年女性眼角额头已有了明显的皱纹。头顶发根白了大片,皮肤在这个光线下蜡黄,衰老让它开始松弛,覆在骨感的脸上更加显眼。

      那双时常透着一层光,让我分不清她是否饱含泪水的眼使人惶惶,现在其中的疑虑转浓,翻涌成愤怒。

      “你刚刚是不是撒谎了?所以现在才心虚。”

      我被她扯着,廉价香水的气味在我们显得亲近时就飘进鼻端。她已经整装待发,还有五分钟才会因为赶不上班车而迟到。低跟鞋敲在瓷砖上发出一阵大声的“哒哒哒”,我被扯着一条胳膊,只得斜身小碎步跟上。

      “没有,没有鬼,妈妈,我确实没有看见文件……我也没有心虚。”

      这句话说到一半就开始变了调,眼睛刹那间酸涩,糊住喉咙的哀嚎冲动让嗓子发紧,说出的字句变作忸怩的音色。

      “没有?你没有?那站在那发呆干什么,不满意你的脸?不满意我让你弄干净你的脸?”

      我疑心她的乐谱上标着“渐强”,于是她演奏这句段时才会让声带以越来越高的频率震动,把声音带得愈来愈高。

      她推我的肩膀,作为术师,哪怕只是十七八岁的高中女生,我也不会被这样拙劣的进攻影响下盘稳定的。

      明明心里这么和自己说着,却一个踉跄直接摔倒在了墙角。

      这猛一落地戳到了尾椎骨,疼得我东倒西歪:“没有,我没有。”

      泪大颗大颗地往外冒,鼻音浓重。我慌乱地看着这一切,赶忙抬手抹掉模糊视线的无用之物。坚硬的指甲戳中我的左侧脸颊:“哭哭哭,整天就知道哭,既然你什么都没干,怎么会哭?”

      “有鬼附你身上了?又有鬼来了?你说,你跟我说,在哪呢?”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小时候也不是这个德行,哪惯得你这么多臭毛病。”

      她揪起我的头发来,泄愤般抓狂:“等离婚千万别跟着我,千万别跟着我……他不是搞到财阀小姐了吗?养你一个不多,你能吃几口饭啊——千万别跟着我,我可养不起你,我自己都快饿死了……”

      “妈妈,妈妈……要迟到了。”我放弃了永远弄不干净的视线,死死闭着眼,泪就顺着皱起的皮肉淌向四面八方。哭泣让我开始打嗝,半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又碎碎念叨着什么松开桎梏,头皮一阵阵发热,散乱的发丝黏着我脸上的泪,变作一团遮住了脸。

      我听见她剧烈的喘息,蹲在原地缓了很久才疲惫地站起身体。年近五十的人了,情绪激烈对什么都不好。我颤抖着手臂把自己强行从地上撑起来,扶住有些摇晃的她。

      那感觉像扶住一块发热的朽木,手心捏着条离水挣扎的鱼。

      她站稳了,细瘦的手抽过我的胳膊,把我抽到一边去。于是我又下意识抬头了,目光相撞,好似仇人对望,那对冷漠的眼睛只有无边的负面情感,无力、厌恶、烦躁,被束缚的恨。

      “……”

      我总觉得她眼是含泪的,总有反光,但她从来不哭。早先是作为一个母亲和成人在生活里披上的坚强,后来是发狂,是没有时间去做这种无意义的事。

      “都是鬼搞得,都是鬼,你是有鬼,他也是有鬼。真是的……不是说能把鬼杀死吗,杀啊,你倒是杀啊……扫把星。啧,没钱看病……扫把星。”

      母亲嘴里念叨着,从打了补丁的布沙发上提起包。她打开公寓门,金属锁发出不耐烦的叮叮哐哐声,最后在一声响亮的“雷鸣”中结束,她摔门而出。

      “……呼。”

      不同于一般情况下的孩子,当她离开之后,我并没有更强烈地被各种负面情绪包裹,在孤寂的空荡情景下堕入更深的疑惑、委屈与愤恨之中。

      当她消失在视野里,刺激我的源头离去,狂跳的心脏慢慢就平复下来,汹涌的眼泪渐渐止住。

      我只是更深地被一个问题扯住脚步,以至于要停下所有手头的一切,仿佛生活和远方的目标都变得不重要了。这时候才发觉自己是个多么任性的人,我放下一切甘愿被感性支配,只为了想通一个问题的答案。

      不应该存在的人存在了,还能算是真实的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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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金鱼,早上好,今天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在街角与早早等在那里的顺平汇合,工作周每一天的清晨,他都会等在这里。

      这儿与我家仅仅一个路口的距离,有一条备用路线是我哪怕瞎了眼也能依凭经验独自走过来的。

      我对顺平笑了一下,我经常这样笑——仿若抽了羊癫疯一样突然扯起嘴角又放下。曾经偶然听到有人议论我时讲,我笑起来嘴巴扯成马蹄型,偶尔装聋作哑,长得就像卡西莫多,表情永远在轻蔑、悲哀和“你欠了我八百万”之中更替。

      很不巧的是,那时候老大在我旁边,就像某种爽文剧情——她踹了我的小腿一脚,在注意棉袜上留下了脚印之前,我走上前去表演闪亮登场,把那几个值日时聚在一起聊天的女生吓了个半死。

      随便抢过不知道哪位手里的扫把,我挨个提着她们的领子用扫帚头扫过她们的脑袋,老大的二把手就站在旁边负责嘴炮输出,连喷八句“把你嘴巴扫干净一点”之类的话,把我老大逗得差点笑翻过去。

      打那之后才知道,原来我这个校园风云人物之一在大家私下里的黑称是卡西莫多。可卡西莫多明明是个正面人物,善良又单纯,叫这个也没有怎么样……好吧,可能重点不在这里,重点在还有人造谣我和老大有不正当关系,而我很明显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那位。

      哎,我不要当这么深邃、悲剧、矛盾的人物啊……

      得知我的想法后,老大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她们根本没有想那么多,只是知道卡西莫多长得丑。

      我看了她一会儿,对自己的浅薄忏悔,而后重复比划至今她唯一被我教会能看懂的一句【老大英明】。也是自那之后,她突然决定要叫我卡西莫多,玩别人的梗,让别人无梗可玩。

      “顺平,早上好。”我说。

      关于我长得难看到和卡西莫多一较高下这件事,顺平应该不会这么想。因为他甚至每次见我笑,听到我说些似是而非的承诺时都会不自然地局促一阵,悄悄脸红。我很怀疑遮住疮痂还原自己干净的脸的成效这么显著吗?

      后来我知道顺平可以连看几遍血腥恶心的猎奇恐怖片之后便释然了。

      “今天可以挑战吃很恶心的东西,如果有人给很多钱的话。”

      他见我第一件事便是要来接我肩膀上的书包,闻言被口水呛到狂咳起来,被我趁机推开了。

      “咳咳咳……什么?不、不行的啊,就算再缺钱也不可以勉强自己——小金鱼这次是味觉的问题?”

      少年关切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很快他的视线便一抖。出门前我把被拉扯得凌乱的头发梳好,但已经没有时间补妆,左颊留下好几个指印,还有指甲留下的小月牙。

      我指着自己的舌头,说话含含糊糊:“尝不到味道了,所以吃什么都没关系——哦,并不是变成了味痴,是完全丢掉感官。”

      顺平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我们又一次并肩走到了红绿灯口,斑马线对面的红色小人静止在那儿。

      他想说什么,却咽回去反复斟酌,最后摇摇头:“小金鱼不是说过,总有好起来的时候吗?”

      “那就不要去习惯这些不该在你身上的痛苦。豁达和乐观也不是这样做的。”

      啪得一闪,红光霎时变绿,像素小人动了起来。

      斑马线两端的行人同时迈起了步子,人群吞没白色线条,犹如潮水涌上岸头。

      “……已经习惯了吗?”他有些勉强地笑着。

      我扫走撞到发梢的小飞虫,跟上他往前走。没有着落的双眼抓挠着视野中所有事物,最后一路向上,仰头看见灰白的天空。

      “已经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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