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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人祸 ...

  •   【章十七】人祸

      那种冰凉是生命流逝的征兆,面对灾难,狂宁如商晟终于也在生死面前感到了恐慌。他死死攥住季妩的手,却感觉生命如蚕丝般从指尖抽走。是强悍与武力最无力的一面。但商晟心中自来有一股霸气,敢与天争,这次,他要争的是季妩。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疏远你吗?”商晟知道,不能让她睡着。
      季妩心底深埋多年的不甘被钩了起来,凄然笑道:“人说色衰爱弛,世间夫妻概莫能外,何况你为帝,你有拥有更多、更年轻的女子的权力。而我……”
      商晟没有否认,却是打断她道:“你知道翠薇宫的火是我放的吧?”
      “知道。”季妩从来都知道自己的丈夫有多绝情。
      “凤都的诅咒你也听说过吧?我原本不信,呵,”苦笑,“却当真灵验。”

      “我命人在翠薇宫放火烧死颜白凤,她临死时诅咒我断子绝孙,我担心过,但一切担忧都随着佑儿的出世烟消云散,可……”季妩感觉得到商晟的眼泪落在她脸上,沁进岁月的痕迹,“佑儿幼年夭折,应了颜白凤的咒。那时御医说你还可以生育,我也想过再要个孩子,可佑儿死后你足足一年才恢复过来,我担心颜白凤的诅咒会再一次应验,而你,再受不了那样的打击了。我不敢接近你,害怕情不自禁,害了孩子,害了你。可我仍然希望自己辛苦半生的基业后继有人,所以……”戛然顿住——不管怎样解释,始终是他先背叛了“相好终老”的誓言。
      商晟今日说的这些季妩从不知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她哭道。
      “是我害死了佑儿,你恨我吗?”尽管这道歉来得太迟。
      季妩只是痛哭,她不恨,如果有恨,她只是恨她自己:恨自己的猜忌,恨自己的狠毒。商晟想为她拭去眼泪,可手臂卡住,抬不起来,只能用面颊去擦。

      恍然记起大婚那晚,红烛高照,他十六,她十三,都还太小,小到不知道新婚之夜该做什么。季妩倚着墙角低头默坐,商晟借着烛光仔细瞧她,见她莹白如珠的面上泛起云霞似的红,不由贴上面去摩蹭。那肌肤相亲的感觉似是让彼此尝到了甜头,欲罢不能。季妩问:“待我老了,满脸皱纹,你还会这样吗?”商晟笑道:“说定了,待你鹤发鸡皮时可不许躲我。”季妩被他逗得呵呵地笑。
      如今当真是鹤发鸡皮了,而他们还能相偎在一起,尽管是这样危险的处境,也不禁要感谢上苍赐予了彼此。蓦然,商晟觉得这么多年他的疏远、季妩的怨恨都变得无足轻重,甚至像是没有发生,贴着她的胸口就像回到了第一次的相拥,他对她没有深埋的歉疚,她对他没有太多的索求。

      季妩止住哽咽,问道:“晟,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彼此坦白,互不猜疑。”商晟的声音低沉有力。
      季妩心下一恸:那是他们成婚时的许诺,他违背了“坦白”,她却忘记了“不猜疑”,正因如此才造成了二十年的误会与隔阂,渐行渐远。
      “宫女为陛下生下子嗣对我有什么威胁,我心里清楚——我为后三十年,女德无差,朝野皆誉,无论什么人,无论她生男生女,即使陛下对我恩爱不复,即使陛下对她恩宠有加,有朝中文武、亿兆百姓明眼旁观,她要撼动我的地位也不啻于蜉蚁撼树。我为何去争,为何去做那些伤天害理、不得好报的事情?”
      既然她心里明白,那……“为何?”
      “因为我不知道当你有了自己的儿子,会怎样对待倾之。”

      “这么多年,你不杀他,甚至委以重任,多半还是因为自己没有儿子。于私,倾之是雪谣的孩子,我早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还有今朝,那更是我看着长大的;于公,既然陛下已经纵容倾之的势力膨胀,放易收难,有朝一日真要为了太子地位的稳固除掉他,他能不反抗?何况他心里本还有恨。他在朝野皆得人心,又有军权,到那时,难免是一场波动,甚至是帝国和陛下浩劫。我不想看到。”人心最难端平,季妩嘴上庇护倾之多些,但最终还是因为放心不下丈夫——心知伤势严重,坦白因由多少是存了“交代后事”的心:我死以后,你们仍要相安。
      良久,商晟长长叹了口气,竟想起父亲临终时对他说的一句话“只恨你母亲去世太早”——父亲并非不爱他,他也并非不敬重父亲,只是他们父子的关系却不融洽:一样高傲火爆、受不得屈辱的脾气,就像两块火石,遇到一起就会起火。花倾之和他是幸运的,在他们的摩擦、冲突中间有季妩以其柔性的手段起着缓冲、调解的作用,才不至于甥舅二人见面就要拼个你死我活,甚至拖累整个帝国。

      外甥和儿子孰轻孰重?对季妩,毕竟儿子不是自己生的;对商晟,毕竟儿子不是季妩生的,而倾之,不但有血缘之亲,还有二十年的感情,尽管夹杂了说不清的爱恨。没有子嗣固为终生遗憾,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涩果自食——逼死亲妹,烧死白凤,是他前半生太过绝情,才有了花氏遗孤,有了季妩对这孤儿的同情怜爱,终以绝其后嗣,应了颜白凤的诅咒。怨谁?一切的起因正是自己!
      商晟沉默,季妩担心他难以接受,惴惴唤道:“晟……”
      商晟“怒”道:“你倒是公私分明,为何他就是私,我就是公?”
      季妩的担忧随会心一笑而散:堂堂帝君,襟怀天下,竟就小肚鸡肠地为此耿耿于怀。“陛下乃天下之主,陛下事即天下事,天下事哪有不为‘公’的?”
      “我是你的丈夫,可不是天下人的丈夫!”
      商晟耍起脾气也够“口不择言”,叫季妩哭笑不得。

      “你就是太宠他、护他。”指的自然是倾之。
      季妩笑道:“陛下对他也好。”
      商晟不屑地“哼”了一声,嘴硬道:“我是有愧于雪谣。”让他亲口承认关心花倾之?绝然不能:凭什么去关心一个姓花的白眼狼?想着心里不由有些怨愤不平,咬牙切齿道:“这个狼崽子,恐怕这会儿正高兴呢!”
      季妩心头一惊:虽然倾之与商晟二十年相安无事,但或许前者从未放弃过复仇的念头——倾之当年一番稚童无辜、赤心拳拳的表演骗了她一次,但却不能骗她一世。这些年她一直努力弥合倾之与商晟的关系,但倾之的妥协实是多方制衡的结果,而不是凭她苦口婆心、动之以情能够做到。如今,若倾之震中安然无恙,那么他实际上什么也不需要做,则大权在握,胜券亦在握!

      “如果倾之主持局面,他会救我们吗?”
      商晟没有把握,“不知道。”顿了顿,他道,“我们打个赌,如何?”
      “好。”季妩想了想,道,“我赌他会救我们。”
      商晟道:“我也赌他会。”
      “赌一样的,还有什么好堵?”
      商晟握起季妩的手,十指相扣,“一起坚持下去,看看是不是都赢了。”
      手心传来温暖的力量,季妩眼眶微微湿润,笑着说“好”——但也许,她看不到了,就像她再也看不到商晟,看不到那一轮照耀天地的太阳……

      子车行已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夜晚。子夜时分,天还蒙蒙亮着,妖光明灭。耳畔妇孺的啜泣、大地的震颤不绝如缕,却时又在心中觉得死一样的平寂。空气中是鲜血的味道,比之他早年在凤都的那场战争还要血腥——面对敌人,一刀砍死、一箭射死也便罢了,不会有全身骨折、血肉成泥的悚然惨状。从尸体的姿势,分明还能看出煞那间求生的欲望,还有那将婴儿护在怀里的母亲——孩子吮着母乳,安然睡着。那些早晨还鲜活的生命,夜晚已经冰冷。大地,像食人的怪兽。
      王府护卫匆匆赶来,附在行已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行已大惊:这事非同小可。快步踱了几趟,吩咐道:“务必不使谣言继续扩散!查清源头,特别留意左都!”——这谣言明显就是冲着倾之来的,可恨还打着渤瀛侯的旗号!
      然而脆弱畏惧的人心太易蛊惑,抓到什么都当成救命稻草,将仁将恩将义将心统统抛在一边——要以他人的死,换取自己的生!

      商晟与季妩获救时已是次日傍晚,季妩伤势严重,只存一息,时断时续,若有若无。御医会诊,商晟却被倾之揽在帐外。“臣有事启奏。”声音冷静得无情。
      商晟心中一股怒火腾地窜起:狼崽子,你不知道季妩为你都做了什么!
      “交你全权处置!”商晟甩袖:毕竟于公,花倾之无错。
      倾之却仍是拦住商晟的去路,道:“天执左将军擅调北三营、东三营入城,名为救民,实为伺机而动,臣假陛下口谕召他,他却不来。臣请陛下,如何处置?”
      再匆忙的脚步也要被掣住了。商晟对韩嚭失势后左都势力的膨胀有所耳闻,花倾之更是上过“左都勾结颜氏”的奏章,但商晟始终相信,左都不会叛他。
      “笔墨。”商晟扬声道。借着侍卫备好的纸笔灯烛龙飞凤舞,手书一份,落了大印,交给倾之,“以朕手谕,再召他入宫!”
      倾之领会:若左都再敢抗旨,那便视同造反了。接过商晟手谕,他道:“我已派人请家嫂入宫,家嫂医术,远胜宫中御医。”商晟头也没回,不知听没听到。不待多时,就听里面骂道:“一群废物,去把沈疯子找来!”
      帐外倾之略蹙了蹙眉:十五年来宫中大小诸事他了若指掌,却从未听说过一个“沈疯子”——沈疯子为帝君炼制不死药,而倾之对此不关心,也就不知道。

      侍臣二次传旨,左都非但不肯入宫,反要宫内交出“四姓子”。
      “什么是‘四姓子’?”商晟听着这怪异的说法不由挑眉。
      侍臣惴惴地看了玉廷王一眼,伏地道:“宫外现在有句话流传甚广,说是‘苟得天下安,且亡四姓子’,这‘四姓子’说的就是兼有傲、颜、花、商四姓血脉的孩子,宫外纷纷传说天下只有一人,就是,就是……”侍臣不敢言。
      “就是玉廷王世子花今朝。”连城挑帐而入,向商晟、倾之行礼。
      “这没你事,出去!”花倾之沉声喝道。
      骄傲的少年不服气地梗着脖子,似乎以为自己可以代替哥哥担起一切。
      花倾之低低一叹,柔和了些道:“左都针对的是我,不是你们,你先出去。”
      “那我可以进来吗?”说话的是初尘。

      “进来。”商晟笑着发话,“听听傲家小女有何见解。”
      傲初尘入帐,福身行礼,又与连城低语了几句,好歹劝他出去。
      商晟对初尘道:“你说过,你不信傲家的占卜。”
      “是。”
      商晟点点头,又道:“去岁之冬,因异象频仍,朕召见过你父亲,他称病而不奉诏,是傲天俊代他觐见。知道你哥哥对朕说了什么吗?”
      “请陛下明示。”初尘道。
      “他说异象频仍乃因将有大震。”
      初尘与倾之闻言俱都一惊:竟这么准!
      商晟却摇头,“不过他说这并非占卜之功,而是由经验推得。但他当时也确实呈给朕一个你父亲占卜的、可减灾减难的法子。知道是什么吗?”初尘摇头,商晟道:“杀一人——花今朝。”看着初尘,“对傲家的占卜,你如今信是不信?”
      掩在袖下的手微微颤抖,初尘咬了咬嘴唇,侧头看了看微露惊慌之色的倾之,对商晟道:“父亲若能占得朝儿是他的亲外孙,想必不会向陛下献此策。”

      “好!”商晟击掌大赞——不信命,这点他赞赏。
      倾之也暗暗松了口气,道:“陛下,国人皆知今朝乃我与薄姬之子,我虽有花、商血统,薄姬却非傲、颜后人,‘四姓子’如何就成了花今朝?显然这只是知晓实情的左都捏造谣言、蛊惑人心,并企图挑起臣与陛下之不合,坐收渔翁之利,其可诛之心昭然若揭。然而左都佣兵甚众,当此危机国难之时,不可鲁莽问罪,逼其造反。”抱拳,花倾之请命,“臣请出宫,说左都。”
      初尘心下一紧,却听商晟道:“不行,太危险。”
      “陛下以为是臣之安危重要,还是江山社稷重要?”
      商晟振衣起身,“江山是朕的江山,社稷是朕的社稷,朕自去,你不必争。”
      倾之道:“若陛下有事,则左都得逞矣。”
      商晟反问:“那若你有事呢?”

      若你有事呢?这不是从锦官城陷落的那一天起商晟一直未决的心事吗?
      倾之略一惊诧,似自嘲地笑了笑,“那陛下就终尝三十年之心愿了。”
      商晟眼眶一热,却在心底狠狠骂了句:你个狼崽子!
      花倾之“奉命”劝说左都,此行之险,众人心中都有掂量。初尘追上倾之,眼圈红红,带着鼻音撂了句狠话——“你敢不活着回来,我就死给你看!”
      倾之竟不顾周围目光,将初尘揽入怀中,长长一抱。松开时像抱住时一样突然,毅然转身,白衣飞扬。外人看来玉廷王走得潇洒绝然,悲哉壮哉。而初尘片刻晃神之后,却不似方才六神无主——她知他胸有成竹了。
      “嘿嘿。”不知是谁憨笑出声,惹得玉廷王妃芙蓉晚照面带霞。

      左都大帐。花倾之身无寸铁,只身赴会。左都看着这位昔日智勇无双的小同袍,冷冷笑着:果然不抛出花今朝这条小鱼就钓不上花倾之这条大鱼。但这并非他妖言惑众,占卜之事还是要说渤瀛傲家——这些都是由宫中眼线回报。
      “左将军,久违。”花倾之不常笑,所以他笑时别人就要思量思量他为何笑。
      然而身边有子侄将领保护的左都并不害怕,也笑着回了句,“玉廷王好胆识。”
      “陛下待左将军不薄,左将军因何谋反?”开门见山,兴师问罪。
      “左都谋反,从何说起?”
      “擅自调兵,两度抗旨。”
      “调兵是为了救民,抗旨也是为了救民,左都忠心,天地可鉴。”
      花倾之淡淡一笑,“左将军其心可嘉,然而帝国律法判刑,不诛心,只论行。将军有谋逆之行,便得谋逆之罪,忠奸不论。”
      “休得猖狂!”左都手下挺剑而上。
      “住手!”左都大喝,转对众人悦色道,“玉廷王是修律法的,我可说不过。”

      “左将军,此时回头,迷途未远。”倾之劝说。
      左骐在旁不屑道:“你说商晟待左家不薄,可我却要说他抬韩抑左,三十年来其薄情寡恩朝野有目共睹。凭什么要我左家忠于如此昏君?”
      倾之哂道:“左公子的意思是说希望身首异处的不是韩嚭父子,而是你与左将军?”不理会左骐的怒目以视——话出其口,代表的却是左都的意思,花倾之转而质问左都,“功高震主、势高则危的道理左将军不明白吗?青史卷卷,功臣名将被杀者比比皆是。其中确有为君者猜疑心重、亲佞远贤,但在倾之看来,功臣不知收敛,膨胀无度,也是致使为君者不得不杀而后安的原因。陛下高瞻远瞩,看得清楚,之所以遏制左家的势力,就是不希望有朝一日不得不对昔日兄弟痛下杀手。”冷笑,“可惜陛下苦心,左将军全未体察,竟还先下手为强,当真高明。”
      左都脸色渐渐铁青,转又涨得通红,厉声骂道:“朝中奸佞,唯花氏竖子耳!来人,拿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人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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