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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粟不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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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粟不满
商晟是个让人头疼的人,花倾之以为,但从宫里回到家中,迎面一只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的“绿孔雀”却更晃得他头晕。那人一揖到地,花倾之一手扶额,一手扶了“绿孔雀”起身——怎么说那人也是他妹夫。
“绿孔雀”一笑,寒暄道:“殿下回府了,殿下气色看着不错啊。”
花倾之想头一句是废话,后一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气色不好,十分不好。仿佛害怕刺伤了眼睛,花倾之不着痕迹地脚下移位,走在了“绿孔雀”前面。
其实单论长相而言,那人浓眉入鬓、双目有神、略带鹰钩的鼻子和微红的脸庞,再加上高大魁梧的身材,整个人英气勃勃——据他自己说祖上是锦都的开国元戎粟诤将军。不过粟家早已衰落,嫡宗凋零、族谱遗失,几百年间子孙散落者不知几何。故而几乎合锦都粟姓者皆推粟诤为祖,是真是假,实不可考。
“绿孔雀”姓粟名满,有一个外号叫“粟不满”。
初尘死后,小花儿执意要回渤瀛,粟满千里迢迢跟随而去,一路照拂。渤瀛侯夫妇收留了小花儿,也把粟满安排在侯府做事。傲参本想认小花儿做义女,可小花儿不愿,坚持还做丫环,照顾侯爷、夫人。粟满外圆内方,精明干练,加之人又长得仪表堂堂,渐渐便得到世子傲天俊的重用。
傲参想认小花儿做义女其实还有另一层考虑——给她找个好人家。且不说她是故锦都王的后人,单是她重恩重义的性情也值得有个好归宿。以渤瀛侯义女的身份,不管是世家公子还是渤瀛豪商,都能门当户对。傲参请夫人殷绾去做说客,哪知小花儿性傲,得知傲参有如此打算,更不肯从。傲参无奈,只好作罢。
粟满钟情小花儿,锲而不舍。初尘死后,小花儿心智也渐成熟。从前她只看到粟满的玲珑,却忽略了他的正直,忽略了他对她的认真,平心而论,粟满是个好人,是那种有点小狡猾、小奸诈,却不失可爱的好人。至后来二人情投意合,傲参想既然小花儿愿意,也不必介意对方的身份,况且粟满是锦都跟来的人,想必花倾之也是放心的,便做主将小花儿嫁给了粟满。
“你怎么来了?何时到的?”花倾之边走边问。
“今晨刚到。陛下诏侯爷入京,殿下也知侯爷这些年病体缠身,行走不便,都是由世子代为入朝觐见,这次粟满便是随世子一同入京的。”
花倾之知道傲参一向硬朗,只是不理俗物罢了,况且殷绾身子总不大好,他也希望多些时间陪伴妻子,所以把大事小情都推给了儿子,乐得轻闲。花倾之还知道商晟诏见傲家的人是因为近半年来京畿时有异象。不过他不知道的是粟满就是几年不见,变得如此品味独到,还是每回“拜访”都故意穿成这样找他气受——花倾之尤还记得七年前第一次见到成了他妹夫的粟满时的情景:
当时粟满的拜帖是小花儿的亲笔信,大概的意思是说“哥,我嫁人了,没有征得你的同意,现在妹夫就在门口,你看看吧,成不成就是他了”——花倾之觉得这信的口吻很熟悉,想来初尘就是这样给天俊写信的。想起初尘,他不由眉头紧锁,她就好像是缠绕他全是的荆棘,只要想起来,就会扎得很深、刺得很痛。
粟满机灵、仗义,虽是孤儿,却少有傲骨,自食其力,不食嗟来之食。这点花倾之十分看好,从前时常督促他念书,闲来也指点他武艺。粟满聪明,一点即通。按说花倾之对粟满应该满意,如果他不是他妹夫——花倾之总觉得,若是自己做主,会给妹妹找个更好的。还未见面,他心下已存偏见,但不料见面之后,花倾之觉得这些偏见简直太轻太轻——粟满身穿绿袍,头裹蓝巾,头巾上缀着硕大的碧绿翡翠,腰缠荷包、香囊、玉佩诸物,还附庸风雅地举了把乌木镏金的折扇,抱扇一礼,手上镶嵌着红蓝宝石的戒指熠熠生辉。
花倾之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问,“听说你有个外号叫‘不满’?”
“是。”粟满堆了一脸习惯性的笑容,“拳脚会一点,医术会一点,观天象会一点,算人命会一点,什么都会一点,但什么都不精通,所以叫‘不满’。”
花倾之暗道圆滑。“嗯,”点点头,“我看你少少有些才能,王府正缺人手,我将你从傲天俊那里要过来如何?”——他真正想要回的是小花儿。
“只要殿下同世子说好,我们做下人的自然从命。”圆滑的辞令从粟满嘴里溜出来,不假思索。花倾之暗道世故。粟满又道:“贱内如今怀了第二胎,希望殿下赐个名。”这是小花儿特意嘱咐他问的,她想让哥哥为孩子取名。
花倾之心下一喜,为妹妹高兴。虽然小花儿不在他身边,但嫁人生子,过得幸福,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宁丰是你取的?”粟宁丰是粟满和小花儿的长子。
“是老侯爷赐的,老侯爷仁爱,对待粟满一家就如慈父一般……”
花倾之心道巧言令色。
“尚不知是男是女……”
“殿下赐个男女皆可的就是,素闻殿下博闻强识、文采斐然……”
花倾之暗哂阿谀谄媚。
“宁温吧。”他道,“宁静的宁,温和的温。”
……
“宁温该有七岁了吧。”岁月不饶人,孩子们都长大了。
“是。宁丰十岁,宁温七岁,还有宁馨也已四岁了。”粟满说话间抢步站在花倾之身前,弯腰的同时伸出手臂,挡住了花倾之前去的路。
粟满道:“请殿下移步海棠园。”
花倾之拧眉,不知粟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还记得有回粟满来时正当盛夏,酷热难耐,他正因这天气犯了气喘的毛病。结果粟满搞来图纸,在王府住了三日便指挥着府中工匠把他的书轩改造成了自雨亭。四面雨帘,倒甚是清爽。
自此粟满便似得了王府主人的默许,每次来看着哪里不对,就随意指挥工匠修修这里、改改那里,譬如哪里不利于排水,哪里不利于采光,哪里该多种些花木,哪里该把树都砍光——以防刺客。粟不满果然是什么都会一点点。
对此行已十分好奇,他问倾之,“为什么王府的人会听粟满的?”倾之故弄玄虚地笑笑,道:“大哥去找工匠,一问便知。”结果工匠一脸迷惑地看着行已,说道:“粟先生啊,他不是殿下请来看风水的吗?”行已恍然大悟,哭笑不得。
但如果粟满敢擅动海棠园里一草一木,花倾之嫌恶地看了一眼满脸堆笑的粟满,他绝对拔光了他那身“孔雀毛”,把他踢回渤瀛,写信要妹子好生管教!
璃河从王府穿过,以河为界,府邸在南,花园在北。花园正中的滟光湖由人工开凿,引璃河之水而成。湖西有山,湖心有岛,画舫漾波,曲桥相连,山石花木错落有致,亭台楼阁掩映其中。湖东是郁郁青青的宽阔草坪,原本平坦的地势,人为造成了天倾西北,地陷东南的格局。这都算是帝君的恩赐了。然而王府的人都知道这大好的风景,年年岁岁相似花、岁岁年年照湖月,殿下却因“公务繁忙”无暇欣赏,倒是假山之西有殿下亲自设计督造的海棠园,是殿下常去的地方。
海棠园中半面海棠半面荷,临湖建有一座瘦红居,瘦红居前有系着九十九根红绸带的合欢树。园中时常传出断断续续、并不连贯的箜篌声,碎人心肠。
海棠园中的大合欢树如今花正开得香浓,如一柄红伞遮挡着初夏午后已有些灼人的日光。微风下红带摇曳。树下对坐着两人,一人青衣,一人黄衫。
门前的草坪上,绿衣少女带着青面獠牙、夸张骇人的面具张牙舞爪、怪声怪气地追着两男两女四个孩子玩耍。男孩儿们光景相仿,女孩儿一大一小。被绿衣姐姐“吓”得惊呼不已的女孩儿们躲在了男孩儿身后,男孩儿则各自回身护着身后的女孩儿。笑声不断。湖边蓝衣少年静静看着,虽不参与也是眼眸带笑。
这光景令花倾之恍惚,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跑闹,他的内心却似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宁。目光从孩子们中间收回来落在背对着他的黄衫女子身上,后者也恰转过头来。花倾之看到一双甜美的眸子,略怔,不由嘴角轻轻勾上去,微微一笑。
“爹爹,爹爹。”三个孩子看到粟满围了上去。
蓝衣少年看过来,目光落在粟满身边的花倾之身上,确定了他的身份,上前行礼道:“傲渟泓参见玉廷王。”另一个男孩儿见少年有此举动,也跟着跪拜道:“傲重光参见玉廷王。”亦是雅音纯正、礼数周全。原本围着粟满的三个孩子见状,有样学样地跪在地上,“粟宁丰/宁温/宁馨参见玉廷王。”
最小的宁馨被裙摆绊倒,胖乎乎的小人儿跌下去的样子甚是滑稽可爱。虽摔了一跤,但她也不哭闹,只用脏兮兮的小手揉了揉鼻子,抬头瞪着水汪汪春湖似地眼睛看着哥哥们口中的玉廷王。
花倾之一目了然:稳重知礼的少年是傲天俊的长子傲渟泓,两个男孩儿中,一个是傲天俊的次子傲重光,一个是粟家的长子粟宁丰,两个女孩儿宁温和宁馨是粟家的女儿们。至于绿衣少女……少女掀起面具,手背在身后,吐吐舌头,“三叔。”——这般没有礼貌的只有他家子车青青了。
黄衫女子起身行礼道:“世子今日入宫见驾,我便带着两位公子先来拜见殿下。”花倾之颔首,眼睛注视着她,一转不转,面上尤还带着春风一般的笑容。
青衣女子是植兰,她对女儿青青使了个眼色,青青会意,一手拉了宁温,一手拉了宁馨,对重光、宁丰道:“姐姐带你们去大湖上划船好不好?”四个孩子齐声叫“好”。青青又问渟泓:“大公子一起去吧。”傲渟泓欣然应允。
花倾之笑笑,转对粟满道:“你跟着去。”蹲下身子,拿帕子擦了擦小宁馨沾污的脸蛋儿,又给她提了提裙子,免得她再被自己绊倒。
小丫头看着眼前的漂亮叔叔,笑得花儿开了一样。
粟满和孩子们走后,植兰也推说有事,将海棠园留给了花倾之与黄衫人。
“哥哥……”黄衫人、小花儿——花窈莹扑进倾之怀里。
花倾之抱着在他眼中永远长不大的妹妹,问道:“你终于肯原谅哥哥了?”
窈莹抬头一愣,脸红道:“我那只是一时冲动,才没有生哥哥的气呢。”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回来?”他多次暗示粟满希望他们夫妻能回王府。
脱开哥哥的怀抱,花窈莹道:“我知道哥哥有大事要做,我帮不上忙,却也不想添乱。当年执意离开确实是因为一时冲动,但事后想来,隐瞒我的身份一是为了保护我,二是为了麻痹商晟,既然如此,不如离开,好让哥哥少分牵挂。”
花倾之看着妹妹,嗓音暗哑,“为什么你和她都这样为我着想?”
窈莹知道哥哥口中那个“她”指的是嫂嫂初尘,忙岔开话题,问道:“侯爷说我现在可以回来了,他说商晟已不将琼华公主作为牵制哥哥的筹码,而哥哥也不用隐瞒早知琼华并非窈莹的事实来麻痹商晟了。是这样吗?”
“不错。”他们斗了十五年,当年那颗重要的棋子如今已无足轻重。既如此……“窈莹,你留下来吧。”花倾之道。
窈莹笑了笑,“这次是打算多住些时日的。”至于留不留下,她仍未松口。她最害怕的其实是哥哥看到她就不由想起嫂子,不由在她身边追寻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们曾经是那样的形影不离,有小花儿的地方一定会有傲初尘。只这片刻她就感觉到哥哥的眼神会不由自主的将焦点落在旁边,她不忍见他如此。
妹妹留下花倾之自然欣喜,只是想到粟满每日要穿着那花里胡哨的一身打眼前经过,他就忍不住皱眉。“咳,”似不经意道,“回头让粟满换身衣服。”
粟满“欺负”花倾之这事窈莹早有耳闻,她也非常严肃地告诫过粟满。可粟满说,“娘子息怒,我哪里敢欺负大舅哥?”
“你敢说没有?”世子可是当着侯爷、夫人和她的面亲口说的。
粟满辩道:“我这不是觉得他太沉闷、太无趣了嘛,逗逗而已。”
窈莹虽没亲眼见过,但想也知道自从嫂嫂死后哥哥一定过得不舒心,可粟满的措辞却让她心下不豫,扯了他的脸佯怒道:“逗?我哥哥又不是三岁孩童!”顿了顿,她倒是十分好奇结果,便问道:“你‘逗’的结果如何?”
粟满摇头,做束手无策之状,叹气,“逗得越发沉闷无趣了。”窈莹抬手要打,粟满却捉了她的手将妻子拉进怀里,一阵哄说。
花窈莹见哥哥这副头疼无奈的模样,觉得粟满“逗”得确有成效——有表情总比没表情好。已经是三个孩儿的妈的花窈莹在哥哥面前扮了个鬼脸,露出十分孩子气的笑容,干脆道:“我觉得粟满这样穿,挺好!”所谓彩衣娱亲……
明政殿。商晟问卜于傲天俊。
“地震?”商晟拍案而起,目光冷鸷,“钰京乃三朝帝都,千余年来从未发生过地震。这是有王气之地,天神庇佑。渤瀛侯年老,占卜有误吧!”
傲天俊叩首道:“陛下,这不是占卜,而是经验。历来大震之必有异象。钰京附近泉水涌冒,又有飞鸟迁移,蟾蜍聚集,都与书中记载吻合。”
商晟蹙眉,这些事他心里其实早也有数,只是不愿承认。如今百姓中间已有传言,人心惶惶、满城风雨恐怕只是时间早晚,可他能怎么样?下令禁止妖言惑众,违令者斩?还是迁都?前者行不通,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后者更行不通,迁都令一下,更会引发将有天灾的猜测,致使百姓慌乱,人心不稳。
商晟深吸了口气,重新坐下,“朕问卜于渤瀛,就是想知道有无化解之法。”
傲天俊道:“化解之法没有,缓解之法倒有一个。”
“什么?”
“杀一人。”
“谁?”
“家父不曾对我言明,有封信请陛下御览。”傲天俊将信呈给商晟。
商晟迅速撕开信封,只见信上三个大字,是个人名。商晟沉下脸色,冷声斥道:“傲天俊,朕知你渤瀛侯府与玉廷王有隙,但如此做法,岂非公报私仇!”
傲天俊确不知情,闻言大惊,抬头见帝君面罩寒霜,眸光如刃,他心中暗忖:难道父亲让陛下杀的人,是玉廷王花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