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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动物园 ...

  •   八月下旬,天依旧亮得很早,宗白穿着睡衣木然地坐在床上,她盯着对面的墙壁多时,上面什么都没有,但她的视线却在上面停留了好久。

      额头逐渐开始渗出细密的汗水,思维好像被紧紧地箍在缸里,怎么都想不通——昨晚发生的一切,更像是一场混乱的充满暴力性的梦,击碎了她某些固有的认知。

      宗白拍了拍脑袋,思维稍稍轻盈了一点,她隐约听到从街道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

      街道上站着七八个人,其中一个戴着红色鸭舌帽的中年人,脸上满是愤怒,宗白与他对视了两秒,不知道接下来如何应对,只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紧接着目光开始躲躲闪闪。

      “发生什么了?”宗白朝旁边的一个老奶奶问道,“是不好的事情吗?”

      “这条街上,所有赶鹅用的长竹竿都不见了,这人还丢了一只鹅。”老奶奶指了指鸭舌帽。

      “哦哦。”宗白轻轻靠住墙壁,若有所思。

      “我们这儿来了一个不受掌控的人,鹅恐怕紧紧是一个开端啊。”鸭舌帽开始起哄。

      “对呀,是谁呀,太坏了!”周围人频频点头。

      “就是她。”鸭舌帽手指着宗白。

      “你瞎说什么!”养母从前屋跨出来,一把抱起了宗白。

      “自从她来了,咱们这儿出了不少怪事。”鸭舌帽咄咄逼人地朝她们走过来。

      “没有证据,就别扯着喉咙乱说!”养母放下宗白,张开双手把她护到身后。

      宗白感受到了无端的恶意,站在养母后面瑟瑟发抖,突然对面苏阿姨家的门打开了,魏晋朝她走过来,麻利地抓起她的手,穿过人群,魏倪紧跟其后。

      养母回头看了看他们,点了点头。

      宗白感受到了那只小小的手,干燥而温暖,从家走到大榕树的距离很短,但时间似乎特别长,曾经她也握过一个小女孩的手,那场景蓦然浮上脑海。

      魏晋略微歪了歪头对宗白说:“你别管大人的事,咱们该去玩儿就去玩。”

      “嗯嗯。”宗白以干涩的声音回答。

      魏晋继续说道,“以后别怕,有我呢。你也是我妹妹。”

      宗白想了想,慢慢地移开手,点了点头。

      三个人搭车到了镇上,按照计划一起乘公交车去区里的动物园,下了车,当他们趴在站牌上看附近的地图时,宗白注意到,在距离他们很远的某个地方标注着“孤儿院”三个字。

      宗白怔怔地朝着孤儿院的方向走去,魏晋和魏倪默默地跟在后面,当他们走过了一条又一条马路,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柏油路变成了黄土纷飞的马路,路两旁的高楼店铺变成了青翠的菜田,开阔而明朗。

      马路的尽头矗立着一座紧闭的铁门,最上面挂着“孤儿院”的牌子,它单从外表看上去,与宗白记忆中的样子毫无区别。

      他们仨蹲坐在不远处的田埂上,抬头看着远方,孤儿院的天空总是承载着最多的诉求,上面飘扬着许多风筝,它们无一例外,都飞得又高又远。

      宗白注意到,有一只蓝色的风筝慢悠悠地掉落下来,缓缓地躺在铁门前的空地上。

      宗白打算去捡风筝,不料此刻铁门打开了,先是探出一只白嫩的小手,而后跳出来一个人,是那个小女孩。

      宗白站起来,盯着小女孩一言不发,她想,如果眼睛是镜头,时间是剧本,记忆是剪辑,那么人生啊,很有可能就是蹩脚的电影。

      宗白站在田埂上,愣愣地盯着那个与她同龄的小女孩,女孩的脸恬静苍白,区别于宗白一生中所看到过的任何一个女孩。她的上身穿着孤儿院标配的蓝色衬衫,下面搭配了一条带花的白色裙子。

      小女孩没看见他们,捡起风筝径直进入铁门,宗白依旧站着,既不肯上前,也不愿离开,只是轻轻地唤了一声:“小鹿。”

      他们继续坐在田埂上,安安静静的,沉默如同孤儿院那堵光溜溜的高墙。等天空上的风筝消失得一个也不剩时,宗白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沾的灰,朝着动物园的方向走去了。

      等到了动物园,已经是下午了,他们仨跟在一群大人的后面,没有买票混了进去,园子里面也是很安静,所有动物都像被水泥固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偶尔扇动一下鼻翼,转动一下眼睛。

      出于谨慎,他们跟着大人逛了一个又一个园儿,宗白嗅了嗅弥漫在空气中的动物气味儿,这味儿一如往常的强烈。

      在一条摆满了鱼缸的走廊尽头,有个老头在雕刻金鱼模样的印章,在旁边的一个小方桌上,摆放着其他形形色色的动物印章,再旁边,立着一块纸板,上面写着一句话:“梅开方泣别,子欲去远游。(打一词语)”。

      宗白拿起一个小鹿模样的印章看了看,老头抬起眼皮说五十块,宗白吃了一惊,半天说不出话来,即使把他们仨所有的钱加在一起,也凑不到五十块的,宗白把印章放回了它原来的位置。

      不过他们并没有马上离开,宗白是在几乎静止不动的孤儿院成长起来的,没有自由之身,所以从小到大也没有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或者非做不可的事情,如云飘散,但这次,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渴求的表情。

      魏晋看了一眼宗白,清了清嗓子说:“爷爷,您能不能便宜点?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来一趟不容易。”

      魏倪也眨巴着眼睛,对着老头儿撒娇:“爷爷,能不能便宜点,以后你的生意会越来越好。”

      老头继续雕刻着印章,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

      在对峙的气氛中,宗白快要急哭了,但她除了站在那儿,什么也没法做,就在快要放弃的时候,她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清瘦的小男孩朝他们走过来,他比宗白高大半个头,问他们是不是钱不够,宗白点了下头。

      男孩儿念出了老头儿写在牌子上的话:“梅开方泣别,子欲去远游。这是猜谜语吗,爷爷?”

      “对,猜对送一个印章。”老头儿回答。

      小男孩说:“谜底是母亲?”

      老头儿停下刻刀,看着小男孩,满意地说:“好哇,小朋友,这些印章你随便挑。”

      小男孩挑选了小鹿印章,把它递给了宗白,突如其来的幸运搞得宗白心神不宁,她在兜里摸了又摸,最后递给男孩那个青色的螺蛳壳。

      男孩儿笑了笑说:“谢谢。”

      出于好奇,站在旁边的魏倪迫不及待地抓过男孩儿手中的印章,抹了点印泥,再戳在旁边的报纸上,一只漂亮的小鹿跃然纸上,宗白蓦地心里一动,明白该怎样去看水缸上的纹路了。

      宗白收好小鹿印章,回过头时,男孩已经走了。也许这小男孩永远不知道,他带来的这种普普通通的温暖感觉,以后会照亮宗白好长一段时间。

      动物园真是一个来了一次就不想再来第二次的地方,出于此次活动的秘密性质,他们匆匆结束动物园之行,得趁大人们没记起他们前,赶回村里。

      他们稀里糊涂地转了几趟车回到了小镇,作为小孩来说,这次经历未免过于大胆,毕竟线路过于复杂,但好在魏晋有经验,在宗白眼里,魏晋就是小队里的指挥官。

      宗白让魏晋兄妹在车站等她,她跑到小镇上的文具店,用手里剩下的十块钱买了白纸和墨水,不管怎样,今晚一定得弄清楚水缸上的纹路,她可不愿意,一直陷入这场混乱的充满暴力性的梦中。

      出了文具店,宗白提着塑料袋沿着街道一直走,路过茶馆,她看见了待在杂草丛中的两只熟悉的羊,一回头,瞥见正在茶馆里喝茶的羊倌,他放下茶杯,朝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胖子招手。

      宗白决心蹲在墙角,捕捉羊倌的破绽,为了以后要挟他更方便,即使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她也是愿意的。

      羊倌从布袋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包着的类似盒子的东西,他把盒子放在茶桌上,推到胖子那边,慢悠悠地说:“……这个由我来保存不太妥当……”

      “多久了?”胖子喝了一口茶。

      “三年了。”

      “那孩子长得怎么样?”胖子点头,收起盒子后即刻站了起来。

      “还好吧。”羊倌沉吟良久,看着胖子打算离开的姿态,突然说道,“哎,你付一下茶钱吧!”

      “为什么?”

      “我没钱,这辈子就攒了一百二十七块钱,还要留给她呢。”羊倌着急站起来,膝盖碰巧磕到了凳子角,疼得他抱着膝盖转圈。

      胖子似乎无话可说,洒脱地付了钱。

      从茶馆回来后,宗白就陷入了一种身处噩梦的错觉中,她感觉这场梦是越来越混乱了,只能通过计算各种不平衡来判断走出噩梦的大体方位了。

      她走了一会儿,蹲下来,揉了揉刚才被两头羊顶疼的小腿肚子。

      “宗白,上车。”一辆三轮车停在宗白旁边,车斗里坐着魏晋和魏倪,车主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皮肤黝黑,他咧嘴朝宗白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这是我们村的哥哥,他上镇买东西。”魏晋把宗白拉上车。

      等他们回到了村里,天已经黑了,街道两旁依旧亮着昏黄的路灯,宗白站在家门口,迟迟不敢进去。

      魏晋对宗白说:“你怕叔叔吗?要不我陪你进去,解释解释。”

      宗白笑了笑说:“不用了,魏晋哥哥。”

      “那好吧,你记住,如果他要打你,你就跑。”魏晋背着睡眼朦胧的魏倪离开了,等宗白看着他们家的大门缓缓关上后,她轻轻地叹口气。

      不存在害怕的问题,只是担心一直这样下去,神经会麻痹,思维会禁锢,就像曾经待在孤儿院的那段日子里一样。

      她推开门,朝着有光亮的屋子走去,养父和养母正坐在饭桌前吃晚饭,她一下子就闻见了很大的酒味,养父开始了骂骂咧咧。

      宗白饿极了,自己拿来碗筷,盛饭夹菜,默默地咽着米饭,骂声在继续,养母则枯坐在一边,看来这顿饭是吃不好了。

      她觉得挺无力的,什么都改变不了,饭毫无味道,世界也毫无起伏,养父把她的凳子踹掉,虽然脸上依旧带着醉意,脚下动作却绝不含糊。

      “你还知道回来?”养父朝宗白吼到,“去哪儿了?”

      “河边。”宗白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

      “可羊倌说看见你去镇里了。”养父开始翻宗白带回来的东西,“啪”的一声,白纸和墨水被养父扔在了地上,随即吼道,“你哪来的钱买东西?”

      “一个小男孩帮我付的。”

      “可你妈的钱不见了,几百块,你藏在哪里呢?”

      “我没有拿!”

      “啪”的一声,养父扇了宗白一巴掌,然后拽着她的衣领吼道,“这么多钱,藏在哪里了,说不说?”

      “不是我拿……”还没等宗白话说完,一巴掌又落在了她脸上。

      “在哪里?”

      “不是我。”

      ……

      “你这小偷,小浩就不会这样。”养父丢下最后一句话后,摇摇摆摆地回屋了,不一会儿,屋里响起如雷鼾声。

      宗白躺在水泥地上,她的视线停留在对面的墙壁上,上面什么都没有,思维停滞了,只觉得身体就这样下沉、下沉,进入黝黑的水潭,最后淹没掉,连一点气泡都没有。

      她真想跳进那个缸里,从此,从有到无。

      但还好,还没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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