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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章 丑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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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苏继文房门外,手里托着个笔挂。
之前来他这里喝酒,我曾说过让他回头去我店里挑个顺眼的东西带走,搁屋里,也算是点缀点缀。我那头话早就给撂下了,苏继文这边却没个响应,我也懒得再等他开口,索性自个儿挑个物件直接给他送过来。
苏继文房间确实不大,铺不下多余的东西,我跟店里头左右看看,末了还是选了个小巧的黄花梨笔挂,摆在那里实用又耐看。
今儿个恰逢十五,百草医馆每个月的月中总会闭馆一天,我举着笔挂从后门进来,馆里无比清静。我沿着楼梯登上二楼,穿过长厅,叩了叩他房门,扬声喊了句继文。屋内无人作答,苏继文似乎并不在。
自打和他熟悉以来,两人经常相互走动,彼此之间倒也没那么多生分的讲究,我将笔挂倒了个手,大大咧咧的推门而入。
房间内空无一人,还是原来那个窗明几净井然有序的样子,只有那樽屏风被挪了个位置,往前搬了半丈远,正横在屋子当中,瞧着有些不伦不类的。我看了两眼,随手将笔挂放桌上,再找了纸笔给他写了个简略的字条压在笔挂下面,便转身离去。
走了没几步,耳畔再度传来那种疑似闹耗子般的簌簌声。
我回过头,那声音就响在不远处,从被屏风挡住的那个房门里一阵一阵的传出来。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
我皱着眉走近屏风。屏风被挪地方后,跟后头房门之间的空当正好能让人进去,我走到那道门前。那门上原本上着锁的锁链现下正静静地垂在门边,我伸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门一开,里头那个恼人的声音戛然而止。我往里探探头,一眼就看见一个半人多高的浴桶立在那里。
其实说是浴桶,倒也不大确切。那东西也不知是什么材质,通体漆黑,上面配着个盖子,周身还有浮雕细纹,与普通的浴桶相比,过于奢华精致了点。
但这么大的一个缸,放在这么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又挨着卧房,除了泡澡用,我想不出有什么其他用途。要勉强说它是个酿酒的坛子,又未免大的夸张了些。
我敲了敲缸身,声音略显沉闷,看来里头还不是空的。
这玩意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好奇的俯下身子,仔细看了看那个大缸,缸身周围雕刻着不少花纹,尽是些虫蛇蝼蚁的五毒之物,雕纹的线条灵动,雕工精细。我绕着大缸看了个半圈,这才发现,那些毒物都不是胡乱排列的,而是头尾相衔,围着大缸连成个圆。
我弯着腰,沿着浮雕一只一只的细致看过去,看到半截,忽然看见一只与众不同的黑壳虫,脱离了虫圈,孤零零的趴在一旁。我凑得近了,正琢磨这里单独刻只虫子究竟有何寓意,那虫子突地展翅,向我脸上扑来。
冷不丁遭了这么一吓,我一慌,猛力向后躲去,结果房间太小,身后就是木板墙,我撞上后墙又被反力弹了回去,一下撞上了那个大缸,把缸上头的盖子给推了下去。
我两手撑在缸沿上往下看,缸里装的满满的都是乳白色的液体,散着清淡的药香。
这是什么……药浴?
那大缸被我撞得晃了晃,一大缸子的药汁搅和起来,现在正一层层的往下沉淀。
我扒在缸边,闻了闻,这药香味儿,似乎和苏继文身上常年带着的味道是一样的。
缸里的白色药汁渐渐透亮起来,我直起身,刚准备去捡那个被撞掉的盖子,离身之际,眼角偶然瞥到药缸里缓缓浮现出来什么东西。
细长的,漆黑的,似乎是……头发?
我再度俯下身,凝神望着药缸。
大把大把的长发在水中飘散。
我紧张起来。
乳白的沉淀物一点点下落,水面下逐渐显露出一张俊秀而沉静的脸。
苏继文的脸。
犹如溺毙一般,我脑壳里空白了好一阵。等回过神时,我已经将苏继文拖出了浴缸。
苏继文全身赤裸,身上很冷,和那一缸完全没有温度的药汁一样冰凉刺骨。我把他搂在怀里,继文继文的喊,他没有反应,也没有呼吸。
没有呼吸意味着什么,我没敢往下想。
我浑浑噩噩的抱着他在地上坐了很久,直到衣服被他身上带的水浸湿了,寒意刺进皮肤里,我打了个寒颤,这才醒悟过来,不能这么一直坐下去。
苏继文比我想象中的要重,我没法打横抱起他,想把他弄出去只能用背的,我错了个身,正把他平放到地上,耳边忽然又想起来那个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声音仿佛是千百只虫蚁在木质的墙板之下快速爬行一样,从房间的四处发出来,此起彼伏,越来越近。渐渐的,响声汇聚到木板墙面上的一道裂缝处,无数只纯黑色的虫子从墙的那侧翻涌而出,瞬间铺满了半个墙面。
也不知从哪一只开始,黑壳虫的身上燃起了一道蓝色的火焰,一只接着一只,连成了一片幽蓝色的火海。
其中一只燃着蓝焰的虫子猛的抖开翅膀,向我冲了过来。
我一只手垫在苏继文头下面,另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全然没反应过来。那虫子气势冲冲的杀至我面前,倏地被一只手捉住,蓝焰被掐灭,那手一甩,虫子立刻摔回了虫群。
虫群恍如惧怕什么一般,挣扎着飞速钻回了墙壁内,顷刻间消失的一干二净。
我吓得呆住。
那只手伸过来,安抚似的摸了摸我的脸,然后我听得一道熟悉而虚弱的声音道:“你没事罢?”
我低下头,正对上苏继文睁开的眼。
我抽回手,摇了摇头。
苏继文似乎很是疲倦,又闭了会儿眼,才慢慢的起了身,侧头看着我:“吓到你了。”
我回望他,没吱声。
苏继文垂了眼,又道:“这是小时候身上就带着的病,每个月就得泡特制的药浴,泡的时候会呈现出假死的症状,从没跟你说过,就是怕吓到你,结果还是让你受惊了,抱歉。”
苏继文站起身,走到门后,拿起挂着的长衫,慢慢的穿。
我看着他背对着我的身影,心中那一片恐惧感一点一滴的扩大。
这种可以燃烧出蓝色火焰的奇怪虫子,我并不是头次见到。
第一次见识到这种虫子,是在清风镇外的破庙里。
天蓝的火花,星星点点的挂在庙宇的横梁和残败的佛像上,将原本浓重的夜幕映出一片淡蓝的光。
儿时的我并不觉得诡异,反倒觉得这幅景象妖艳而美丽。
“原来还有这种虫子啊,真漂亮。”我笑着回过头。
丑儿在我身后站着,斗笠上垂下的黑纱遮着他的脸。我看不见,但是我觉得他在笑。
我想了想,对他说:“你把面纱摘了,让我看一眼罢,就一眼。”
丑儿沉默了一会儿,讷讷的道:“我娘说过……”
丑儿跟我说过他从小就得了一种怪病,一种不能见阳光的病,所以他娘从不让他在阳光充裕的大白天出来,也从不准许他拆下身上遮光用的纱布。
我说:“我知道,不能见光嘛,现在大晚上的,又没太阳,而且今儿还阴天,月光都没有的,你就让我看一眼罢。”
丑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伸到黑纱下,慢慢吞吞的拆了纱布。
我等他拆完,便蹭到他身边,抓住斗笠檐,一把取了开。
尽管有所准备,但在一个连毛月亮都没有的漆黑夜,看见那么一张脸,我还是被吓得后撤了一步。
丑儿立刻将斗笠戴回去,翻下黑纱,不说话了。
丑儿的脸上,长满了形状可怖的紫红色斑块,一块叠着一块,重叠的地方颜色还要再深些,几乎蔓延在他裸露在外的所有皮肤上。
我缓了缓,又走近他,将黑纱翻上去,看着他道:“不就是生病么,不打紧,等以后你病好了,我带你去放纸鸢,抓蚂蚱,逛集会。”
丑儿抬起眼看着我,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其实,如果不是这些吓人的红斑,丑儿应该是一个很秀气的孩子。
“其实,你一点都不丑,真的。”我抓着他肩膀,挺认真的说,“你还没告诉过我,你叫什么?”
苏继文穿好衣服,走了过来,看了我两眼,突然朝我抬起手。
我哆嗦一下,马上躲了开。
苏继文抬了一半的手尴尬的顿了一下,又收了回去,道:“我只是看你脸色苍白,怕你着凉起了病。”
我紧紧盯着他,身上不住的抖。
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莹莹的蓝光下,丑儿抿了下唇,有些腼腆的笑了笑,然后对我说:“我叫苏继文,喊我继文就好。”
我想起来了……
苏继文就是丑儿,丑儿就是苏继文。
但这不可能。
因为丑儿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