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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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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启京城内四通八达的街道已挂上街灯。
街边小贩叫卖吆喝声和百姓游逛低声交谈声混在一起,热闹得犹如白昼。
少年双臂拢紧,一身在逃亡中变得脏污残破的棉袍已不御寒,他眼圈通红,神情恍惚,在人群中一步一停,气若游丝。
片刻之后,只听一声闷响,那少年倒在街道正中,一动不动,周围游逛的众人吓得瞬间散开。
倒地少年身着十分潦倒,额间的额带灰橘混色编织得粗糙,正中却镶了片价值不菲的玉扣。
有爱凑热闹的路人围成一圈讨论起来,
“一动不动的怕不是死了……”
“长得倒标志,就是黑了点…”
“诶,人都死了脸皮子有什么用!”
“像是哪个蛮荒地跑来的,竟是一头短发!”
“晦气!走了走了。”
湖星烛感觉有无数蚊蝇绕在耳边,他使出全身力气撬开一半眼皮,只看见一双锦缎云靴走近停在他面前。
……
天禄貔貅堂内,七星降魔阵的六角分别由邬先生,族长、两位长老和二位好友湖子嗔、湖含站阵。
湖星烛站在阵眼之中,面前三步是天禄貔貅像,玉像里封住的是他们湖岐族已镇压数年的魂祟魔物。
今日便是彻底摆脱之日了,湖星烛深叹一口气。
正北角的邬先生紧皱眉头,沉声开口,“今日便是这魔物存活的最后一日了,一举定成败,诸位!凝神!”
邬先生说完,又低吟唤了湖星烛的名字,后面还有难以辨听的呢喃。
湖星烛没有听清,又怕此刻询问分了神,心想降魔后再问。
邬乱玉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然后以齿咬破中指指腹,拇指挤压将溢出不止的鲜血弹向玉像,随即大喊,
“以六芒为界,天地为图,七星为点,染吾精血,降此魔物!”
天井外一刹狂风大作,愁云低压盖阵,呼啸之间如有鬼啼。
众人站稳脚跟,除邬乱玉外几人抬臂直指玉像,六注淡碧色的光芒源源不断渗进玉像,邬乱玉两手竖于胸前飞快掐指变换成印。
“出!”
玉像刹那皲裂,碎成片向四周溅射飞出。
一团幽深阴冷,黑雾环绕的魔物破像而出被阵法定在原玉像处,发出阴森刺骨的怪异嚎叫,似乎下一刻就要冲出吃人吞魄。
众人皆是第一次见这魔物真身,毛骨悚然,纷纷转头看向湖星烛,将唯一希望寄于他。
湖星烛闭眼摒去周围的森冷哀嚎,一脸镇定。
他像往日修炼那般,气沉丹田,脚下动作生风,手中不停变换指法。
到最后一势——
“停下!!!”
一声尖叫划破云霄,邬沉破嗓大吼,衣衫凌乱赤脚冲进堂内,身后步步皆是血染污泥的脚印。
众人倒吸冷气,不知情况,只有邬乱玉面露惊慌,放声大喊,“不要乱来!邬沉!”
湖星烛动作一停,睁开双眼循声看去,那小子正冲他袭来,目眦欲裂。
湖星烛见邬沉就要踏入法阵,心生害怕,警铃大作,“不可!”
邬沉恍若未闻,
他使出浑身力气将湖星烛抱住,扑出法阵数步远。
湖星烛被迫移位,法阵失效,阵内飘浮的淡碧色光芒片刻间散去,魂祟魔物没有法阵压制,阴森诡笑从黑雾之中阵阵传出,扩散将堂内众人笼罩。
突生变故让堂内众人心惊胆战,不知所措,
“魔物出来了!”
“族长!邬先生!怎么办啊!”
“……!!!”
湖星烛倒在法阵外看魔物破阵暴涨,看众人惊慌茫然,看邬先生正挥手企图补救,
湖星烛脑中混乱,胸襟被趴在他身上的邬沉泪湿一片,他转即愤怒地掀翻邬沉,大吼“你哭什么!邬沉!!!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说完就要起身回到阵中,
邬沉一愣,几道斑驳泪痕凝在脸上,一路跑来,双脚已被石子划得泥泞不堪,他飞快爬起来钳住湖星烛双肩,“星烛,这——”
“邬先——”
刹那之间,湖星烛一抬头看见好友长老已数倒地,黑雾不知为何已猛涨数倍,塞满了整个大堂。
黑雾之间的魔物渐显人形,它咕哝发声,依稀听出“天..也..”字眼,然后桀桀大笑找准了下个目标,卷风而来,
湖星烛看着魔物庞然之躯灌进邬沉少年单薄的身体,眼前话还未说完的少年已栽倒在地了。
……
湖星烛悲怒钻心,呆怔在原地。
魔物侵入少年之躯后风声嚎叫都无,沉寂片刻。
湖星烛听到堂内阵阵啜泣之声,他回过神来,缓缓查看堂内四周。
只看见邬乱玉强撑倚在堂边柱旁,面如纸色,双唇微张。
“星烛……”
湖星烛感觉脸上冰凉,双手摸上脸庞,泪如决堤,啜泣之声竟是自己发出的。
湖星烛揩不尽脸上的泪,他手脚颤抖作爬,去扶倒地的少年,邬沉双眼紧闭,面色狰狞扭曲。
用尽浑身气力才好不容易扶起少年,湖星烛一臂蜷住邬沉,另一只手对着少年的躯体使出碧色的湖岐法力,声音小得几不可闻,“邬沉,邬沉,醒醒。”
邬沉突然睁开双眼,湖星烛以为少年被法力救活,
“邬沉,没事了,我这就去救族长他……”
湖星烛被少年一脚踹开。
湖星烛爬起来,惊慌看向邬沉,少年面容拧到一处,连鼻尖的痣都换了位置般,全无往日模样,他走过来手掌盖住湖星烛头颅,一瞬却自己又偏倒到地上。
“邬…”
“星烛快过来!”邬乱玉强撑起身体,将湖星烛拉到身后,却见邬沉见了邬乱玉,只愣了片刻便点地悬空而出了。
邬乱玉吐出几字,“他被魔物上身了。”
湖星烛头脑混乱,把邬乱玉往堂外推,
“邬先生,再封印一次,封印魔物,封印…要救外面的族人,要救邬沉,我,我去救族长,我去救子嗔他们,我……”
“…我,好。”
湖星烛看邬乱玉去追,立马扭头扑向地上的几人。
他抱住湖子嗔,双唇紧咬使出法力,可是好友却迟迟不见苏醒。
他拧紧眉头,口齿不清对没有反应的湖子嗔说,
“子嗔,我先救其他人,等会……”
然后又爬到旁边躺在地上的族长身边,“我是几人里修炼最用功的,我可以……”
却见法力逐渐衰弱,碧色缓缓若无。
最后湖星烛趴在湖含身前,手中法力已不可见。
堂内无一人复醒。
湖星烛不相信他们世代栖身的湖岐法力不能将众人救活,“我去救其他人……”他起身跌跌撞撞跑向外面。
本如画卷仙境的无患泽现在依然,只是平日与湖星烛笑语欢颜的熟悉面孔已片片瘫倒在地。
湖星烛一个个凑近治疗,手掌张开却凝结不出一丝法力。
暴雨不知何时下起的,泪混杂雨水砸在湖星烛的身上,他身上的棉袍越来越重。
眼前不远处,邬沉悬在族人居楼之上,正满脸狞笑双手大张,两个惊恐哀嚎的族人被悬空提起,浑身颤抖,一瞬便栽倒在地,无了声息。
而邬乱玉在邬沉身后三步远,手里比划着什么诀法。
湖星烛双目空洞愣在原处,无患泽内尸体遍地,唯余这两人了。
族人死光了。
邬先生安然无恙地在邬沉身后站着。
比什么诀?
为什么要把他推出法阵?
八年。
为什么?
湖星烛扭头往无患泽外跑,无数次跌倒,爬起来,接着跑。
……
湖星烛一睁眼,浑身汗湿,恍如隔世。
他从床头坐起,屋内还站着个男子,他自称是扶宅家仆。
那男子给他递了杯茶,与他说了几句来龙去脉:他身着单薄昏倒在街上,那男子家的少爷把他救了回来。
湖星烛喝下茶水,佝着背,头痛欲裂。
扶无霜这几日都会到偏院去瞧一眼,看他逛夜市好心捡回来的俊秀少年醒了没有。
请来的大夫看了说是气血不足导致的昏迷,扶无霜便放心了,还好捡回的不是个跟他一样的痨病身子。
今日扶无霜刚踏入偏院的门,听到他派去照顾的家仆在说话,越过屏风一看,那少年已经醒了。
屋内,自称家仆的男子开口道,“少爷,这位公子刚醒。”
湖星烛微挺直了背,暂压下心里一切,面色疏离,艰难吐出几个字,“方才这位小哥与我说了,多谢搭救。”
扶无霜面容清朗,浅笑着走近到床边,
“不必言谢。如今已入寒冬,小友昏在地上,我怎能见死不救。”
湖星烛沉默片刻,想再开口道几声感谢,又难以开口。
扶无霜看他唇色苍白,为他解围,“我看小友身体不适,是否要请大夫来看看?”
“不必了……”
湖星烛白齿紧咬下唇,“请问这是在哪处?”
扶无霜温声回答说这是天子脚下的启京城,
“小友可是京中人?”
天子脚下……
湖星烛想起八年前的魔物,就是启国皇帝造出来的。
他浑身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扶无霜见眼前少年双目紧闭身躯隐隐颤抖,惊呼:
“多福,快去把陈大夫找来!”
“诶!”屋内那名家仆应声,飞快跑了出去。
湖星烛尽力不去想从前的事,撇去脑中不停反复的画面,良久之后。
他强呼出几口浊气,把唇咬破了,镇定下来。
扶无霜见这少年终于清醒一般,睁开了双眼,还把嘴咬得血珠直冒。
扶无霜心中生出点疼惜,从怀中拿出手帕递给他。
湖星烛看见递到面前的手帕,
他抬头一脸迷惑,“?”
扶无霜抬起另一只手点了点自己唇间,
“方才咬出血了,小友对自己如此狠心。”
湖星烛迟钝地伸出一截舌舔过唇间,确实尝到一丝甜腥。
“何必染污手帕。”湖星烛说完抿唇舔完了血珠。
扶无霜收起手帕,被拒也无恼色,
“好吧,小友刚刚还没回答,可是京中之人?”
湖星烛摇头。
“不知小友叫什么名字。”
“…胡竹。”湖星烛心生不耐,觉得这人问题太多,疑从心生。
“公子何故救我?”
扶无霜看对方像只炸毛的猫一般,警惕地看着他,不禁莞尔。
“我并无恶意,救下小友也只是觉得可怜罢了,小友稍加打听便可得知我扶无霜的为人,断不会加害小友。”
“……”
湖星烛沉吟片刻,面露一丝愧色,心问自己…是否太过?
“无碍,”扶无霜叹了口气,
“我虽不知小友有何遭遇,但可以理解小友对待生人的警惕之心。”
“……”湖星烛低声说道,“抱歉,曲解了公子好意。”
扶无霜缓缓开口,“既然小友相信我是一番好意,方才我也报上了自己的名讳,小友可否不要一口一个公子…?生疏得很。”
“……”
扶无霜见他面无表情,“我看小友应是小我几岁,不如唤我扶大哥?”
“……嗯。”
“那我便唤小友小竹吧,亲昵些。”
湖星烛心想,这些重要么。
亲昵,最亲昵的莫过他喊邬沉..甜糕,现在这甜糕…
湖星烛又陷入回忆,他暗叹了口气告诉自己,怕是从来都没有什么甜糕。
“小竹,你怎的老是出神?”
扶无霜正凑近到他面前,双眼直盯着他,
湖星烛对如此近的距离感到难受,不想呆在这里,他深吸口气,
“公子,我可以离开吗。”
扶无霜看出对方不喜,退后两步,“你在京中有安身之处吗?”
“…没有。”湖星烛回答。
“那想必你也无谋生的作工。既你两者皆无,不如为我府上做事?”扶无霜觉得少年可怜,像只警惕的猫崽,他笑道,“也好报我救命之恩不是?”
湖星烛不想寄人篱下,他往前十七载,在无患泽虽然无父无母也幸福安然地度过了……现在无患泽没有了,他不愿再寄人篱下。
更何况,有滔天血仇摆在他面前,他怎能再轻易相信他人,重蹈覆辙?
“公子。”扶无霜道,“您的恩情,待来日我再报答,现在我实在有心无力。”
“告辞。”
不等扶无霜反应,湖星烛披上旁边的破布棉袍,正是他原来那身,套上满是污泥的旧棉鞋,快步走出了偏院。
还好扶宅四四方方没有弯绕,湖星烛一眼看见了扶宅的大门,大门正走进刚刚自称家仆的男子,后面跟着一人。
“公子,你这就离开了?大夫……”
“多谢这几日照料。”湖星烛不想多做纠缠,说完已经跨出扶宅。
扶无霜走出偏院时,只看见他一个背影。
魔物破阵之事疑团重重……
但当务之急,是找到落脚之地。
湖星烛踏入街道人流之中,看着行人漫漫,不同无患泽林间小径的宽阔大道,
湖星烛攥拳暗问,世间这一切,怎分真假,怎辨是非?
谁来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