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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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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北京的冬天格外冷,罗方煜裹着厚厚的棉袄穿过宿舍楼往对局室方向走去,嘴里呵出的雾气将眼前染成一片雪白。推开门,棋室里人很多,却很静。大家都坐在棋秤前,各自专注于自己的棋局。罗方煜找了半天,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何观呈和陈晔。他两满前摆着一盘残局,陈晔指着一处低低地说着什么,观呈握着棋谱一边听,一边微微笑。
“观呈哥,陈哥!”罗方煜气喘吁吁地跑过去。
“怎么?”观呈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怎么不和晓阳去练习?”
“当然有练啊!我们很刻苦好不好!”罗方煜不满道,“是有问题想请教你们啦。”
“阿煜最近很拼呀。”陈晔笑笑,“什么题,摆出来看看。”
罗方煜点了头,快速在棋盘上摆出一道死活题,“这里,我和晓阳总想不出好的解决办法……”
观呈蹙了眉看了会儿,便又和陈晔低声讨论起来。
半个小时后,罗方煜如释重负地直起身来,“太好了!”他欢天喜地地掏出纸笔记下棋谱,“二位大哥,你们放心,明年的富士通杯,我们一定会参加!”
这次比赛中国队有五个名额,除去何观呈与陈晔,剩下的三个名额需要通过淘汰赛获得,为此,棋院里的棋手们都很拼命。
结束了一上午的对局,何观呈与陈晔收拾好棋局便一起往食堂走去。雪地里两行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脚印,像一起走来的路,回望时,才发现原来这样崎岖。陈晔说,“不知道幸若君现在怎样了。”
月余前离开北京的幸若香川回到日本后很快便投入了高强度的密集训练,海的那一头不时传来消息,天才少年一举一动无不牵动每个围棋人的心,日本国民的热情与支持空前高涨。在资源共享并不发达的年代,对日本棋手的研究只有通过瞿四吕当年远渡东洋所得的经验与记忆,所以幸若离开时所赠的那些棋谱就显得格外珍贵。日本当代名家大手的妙着趣解全被他一一记录下来,那纵横十九道变幻出的无数可能,虚实相生的种种机巧,无一不让人心醉神迷。在这黑白唯一的纯色世界里,他们便是神砥,手握雷霆万钧,主宰万千死生,微笑俯瞰,果断杀伐。
棋手们似乎终于开始明白了日本围棋为何在近现代崛起如此之快,于是看向幸若的目光中也多了一丝尊敬与善意,少了一点敌视与仇恨。他走的那一天,全院都来相送,大家看到幸若香川红了眼睛,不断地鞠躬道谢,他说我真的很喜欢中国,如果大家不嫌弃,我明年一定还来拜访,不,我希望是长居,我希望生活在这里,和围棋,和大家一起。
幸若转过身又对观呈说,我的事请你对大家保密,明年我一定会站在这里,自己骄傲地告诉大家,我是一个中国人。
这几个月来,观呈与陈晔每天都在棋室里无休止地打着幸若的棋谱,两人惊叹于幸若香川创造的黑白世界,仿佛看到他手下失败者那一张张颓丧懊恼的面孔,而他,站在黑白之巅,漠然地看着云卷云舒,日升月落。
其实应该自豪的,观呈默默想,他的确是一个天才。他们约好要一起攀向更高的峰顶去看更美的风景,他不肯,也不甘落于他后。
转眼便是四月,冰消雪融,满眼生机。参赛的名单也最终确定,另外三人斩将破阵,终于脱颖而出:罗方煜,赵晓阳,向前。瞿四吕带队,宋明辅导,一行七人打点了行囊便向日本进发。
幸若和井上早早就来到机场,两拨人再次碰面,没有了往日的尴尬,携手笑谈,一片欢欣。
第一轮双方齐头并进,杀到第二轮便迎来了正面交锋。罗方煜抽到了日本小将信田宇龙,这也是日本这两年成长起来的新秀,幸若拍着他的肩道,“信田擅杀,你可算遇上对手了。”
为此,观呈与陈晔每天都陪在罗方煜身边钻研棋局,旁的事再也无暇关心,而幸若这一边也在忙着陪信田下指导棋,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谁都知道不能输。
比赛那天,观呈和幸若早早地便来到观棋室,两人相视苦笑,当被录上出现各自师弟的身影时,脸色不由一起凝重起来。瞿四吕是踩着点过来的,他摇着扇子乐呵呵道,“主要是锻炼锻炼,这小子平日里不知天高地厚,此番就是让他见见世面。”
行礼,猜先,罗方煜执黑先行。
经过这几天的特训,罗方煜的棋稳了不少。开局采用了保守的下法,一点一点围出自己的实地。对阵的少年是惯经沙场的,出招凌厉,杀气逼人,一向在棋盘上追着别人喊打的罗方煜此时却被信田宇龙困得苦不堪言。不是没有过挣扎,罗方煜居然出人意料地淡定,波澜不惊中下出几着妙手,连瞿四吕都不禁对这个贪玩爱闹的小徒弟刮目相看。看来这小子的确是努力了,瞿四吕扬了扬眉毛,有了想赢棋的欲望,这便是成功了一半。
在强撑了三个多小时后,罗方煜终于败下阵来。很正式严肃地鞠躬行了礼,小鬼说,“以后还能请你再多多指教么?”
对面的少年怔了一下,然后回了一个爽朗的笑容,“没问题。”
第二轮结束后,中国队只剩下观呈与陈晔,而日本,一如既往地展现着它围棋强国的风采,有四名选手进入了下一轮。离决赛愈来愈近,幸若埋首黑白世界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每当看到他如此拼命,井上心中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就那么想离开日本,他就那么想摆脱日本棋院,他就可以那样毫不犹豫地撇开了日本对他十几年的培养。他在幸若身上倾注了这么多心血,陪着他一起走南闯北逆风淋雨,这不仅是因为他在幸若身上看到一个天才棋手的潜质,这么久的相处,他也早把这个孩子当成了自己的亲人,自己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幸若却是这样渴望着离开,每每想到这里,井上总心痛得吐血。他一直认为用黑白两色便可以拴住幸若的人,却没奈何留不住他的心。
“是的,我想回到属于的自己国家,但同样重要的理由是我想赢何观呈。”幸若的剖白在井上听来更像是辩解与掩饰,“一个人在峰顶站了这么久,每天看这世间最美的风景,由开始的兴奋激动变成后来的厌倦烦躁甚至不安。往前走一步便是悬崖便是万丈深渊,跳下去就可以解脱,就在这时候,突然又爬上来一个人,嘲笑我的肤浅不成熟,他告诉我说头顶是天,天的那一头还有无极。井上,如果是你,你能拒绝得了这样的对手,你能不加快步伐和他一起去探个究竟么?”
一次次的胜利,一轮轮的晋级,井上总在他身后静默着。他注视着这个少年的成长,每一番涅槃后破茧而出的全新自我,心里不知是该高兴多一点,还是惆怅多一点。
工作人抱着箱子走过来,幸若伸手从里面摸出一张纸条打开,他下一轮的对手是一名韩国八段。再侧过脸往观呈那边望去,只见他捏着纸条脸色有些发白,一旁的陈晔拿过来看了,也是有些发愣。不过他很快便恢复了常态,拍了拍观呈的肩膀,说,没事。
何观呈下一轮的对手,正是陈晔。
这意味着,通向冠军的路,中国队将走得更加艰难。
幸若永远忘不了那一场比赛,那是一次真正酣畅淋漓的较量。他在被录里看到两人落子如星,锁眉长考,看到纵横十九道三百六十一格里过眼的无数熟悉与不熟悉的,了然与不解的奇着妙着,看到黑白碰撞闪过的刀光剑影火星如晖,看到他渴盼已久的大笑拂袖快意恩仇……他感觉自己身体皮肤里的每一滴血液都在燃烧,他也渴望与何观呈在棋秤对面来一场痛痛快快的厮杀。
走出对局室的何观呈脸上挂着深深的倦意,可在看到幸若的时候,他的眼神瞬间又变得锐利起来,“期待一场好胜负。”他说,“久等了。”
决赛场上,施夏铭终于如愿以偿地等到了何观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