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可》云鹤鸣

1、第 1 章

　　这几日下了雪，一出太阳，石板砌成的道路上满是水光。
　　混着还未消融的雪，走起路来湿哒哒的，不小心就沾湿了鞋子。

　　颜可乖乖地跟着老师走进校园。
　　看着比以前学校崭新焕亮的教学楼，能容纳成千上万人的操场和体育馆。

　　没注意脚下，很快鞋头上一片深色的湿痕。
　　她忍不住蜷了蜷脚趾，已经冻得没有知觉。

　　“学校过两天就放寒假了，听林董的意思，是让你今天办完手续，寒假后再来上学。”

　　班主任扭头看了她眼，镜片上反射一层冷光，没有太多情绪。
　　颜可立即乖巧点头，从门口到现在一路上，终于发出了很小细微的声音。
　　“嗯，我会听林太太安排的。”

　　黄素琴打量了旁边的女孩一眼。
　　明明高一却矮小瘦弱的个子，头发营养不良干枯毛躁，宽大的棉服不合身，像是很多年前的老款。
　　透过女孩瑟缩的肩膀，能看出她的紧张不安。

　　也是，一中这么好的学校，非富即贵也不是都能进来。
　　颜可却是第一个被校董资助入学的孩子，寄人篱下也不容易。

　　黄素琴轻轻叹口气，手搭在颜可肩膀上，“走吧，跟我去主任那儿办手续。”

　　教务处在四楼，和教师办公室靠近，楼下就是高中各个班级，方便他们联合突袭。
　　颜可跟着老师刚进门，就听见里面争吵不休的闹声。

　　“林德泽这样劣迹斑斑的学生，竟然只记大过处分？卢主任，您得给我们一个说法！”

　　“是啊，整天上课睡觉，不交作业就算了，期末考试还敢作弊！就该开除！”

　　“你看看我们班刘循被他打成什么样了！这种暴力犯关进管教所才好呢。”

　　众老师喋喋不休，围在中间的秃头男人一脑门汗，捏着眼镜腿擦镜片，干巴巴地解释：
　　“再给他一次机会嘛……”

　　门被推开，卢主任像得到救星，笑眯眯地招手。
　　“你就是李颜可吧，办完手续让黄老师带你看看班级。”

　　颜可好奇地瞥向站在老师旁边的男生，就一眼，被男生肿成猪头的脸吓了一跳。
　　这打的时候得下多大狠手。

　　高中转校是件很麻烦的事，但颜可情况特殊，只坐着填写完一堆表格后，跟着班主任走下楼。

　　此时正是下课点，走廊上许多学生聚集在一起，女孩们手挽手走过，男孩子推搡挤在窗户边。
　　被黄素琴顺手拍了下后脑勺，头伸出窗外的男生们才收敛点。

　　颜可始终低垂着头，只敢用眼角余光，瞥着四周鲜活快乐的身影。

　　黄素琴的手机响起铃声，她接完电话，跟颜可说：
　　“我有事去趟教务处，你先在这等等，愿意的话进9班看看，跟同学们打个招呼。”

　　“好。”
　　颜可乖乖点头，待老师走后终于松口气，站在走廊侧边，沉默地看着窗外风景。

　　旁边窗户有玩乐的学生，齐齐好奇地打量她。
　　隔得不近，讨论声却一句不漏传进颜可的耳朵里。

　　“哎哎！她就是被资助入学的那个，怎么老低着头，都看不清长什么样。”

　　几个和男生玩得好的女孩子走过来，声音柔和但依旧透着不屑一顾的语气。
　　“你们别吓唬人家，她估计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的学校。”

　　“现在竟然还有被资助上学的，她家得是有多穷？”

　　议论的声音还在持续，颜可思绪越飘越远，伸出手去接楼上飘下来的雪花。
　　女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他们无论说什么，都和自己无关。

　　今天主要是来办手续，颜可领取课本和校服后，礼貌地和班主任告别。
　　黄素琴见她细瘦的小胳膊搬着一摞书，艰难地将校服塞进书包里。

　　“林太太说让人来接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还未说完，颜可捧着满怀课本，跟她道别：“我在校门口等等就行了，谢谢老师。”

　　颜可在校门口等了很久，也没等到林家司机来接自己。
　　两只小手因为捧着课本露在外面，被冷风冻得通红。

　　门卫大叔看不过去，让她进来暖和。
　　颜可道谢进去，沉默地坐在长椅边，见大叔和另外一个人说话。

　　“最近没看见那些混混了。”
　　那人手指点着监控屏幕说，“以前整天围着这里转悠，吓坏不少学生。”

　　门卫大叔喝了口水，见怪不怪说，“林德泽都不在学校了，他们来有什么用。”

　　“不是我说啊……”
　　门卫大叔顾忌地瞅了颜可一眼，小声跟那人说，“林董和他太太都是大好人，怎么生出来这么个东西。”

　　“整天抽烟逃学，学生们没有不怕他的，前段儿还在学校打架，哎呀简直……”

　　颜可低头用拇指摁平课本的边角，耳朵里听着林德泽的恶行，脑门渐渐发汗。
　　果然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昨天的回忆历历在目。

　　林夫人优雅温婉的笑容还浮现在眼前，以及她柔声亲切的那句话。
　　“你和小泽是同龄人，好相处，以后帮阿姨多照顾他就行。”

　　“他虽然喜欢玩闹，但是个好孩子。”
　　颜可：……

　　这时林家的车开过来，门卫大叔热情地推她出门。
　　“孩子，你是不是等那车？快回家吧。”
　　颜可有点不想回去了。

　　她硬生生被大叔推上车，只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去见识那个妈妈滤镜下的“好孩子”。

　　司机叔叔是昨天接颜可的那个，总是笑嘻嘻的，嘴角咧开时，会注意到他嘴边的一圈青胡印。
　　颜可没有问，他就自来熟地给她介绍林家情况。

　　颜可从上车后就双手放在课本上，有些拘谨。渐渐被司机大叔的热络感染，终于忍不住问出心底的疑惑。
　　“叔叔，我之前，有几个照顾过小少爷的人啊？”

　　后视镜内，司机大叔拧眉思索片刻，然后笑呵呵说：“不多，也就三……”

　　颜可松口气。
　　只有三个，那还好，看来小少爷也没那么难伺……

　　谁知前面的人接着道：“也就三十来个吧。”
　　颜可：……

　　空气死寂了几秒钟，只有颜可紧张吞咽口水的声音，心脏跳动的格外响亮。

　　“那，”颜可尽量斟酌措辞，“他们为什么离开？”

　　司机大叔：“第一个是因为左脚先踏进大门，被小泽骂走。”
　　“第二个是因为说话时唾沫喷到他面前一厘米远，被小泽踹走。”
　　颜可：……

　　“当然，大部分人还是忍不了他的狗……咳咳，脾气……”
　　司机大叔说着，突然发现后面的人解开安全带，一脸惶恐不安地请求。
　　“叔叔请你停一停，我，我有点事儿下去一趟。”

　　司机满脸问号，但还是停下车，颜可推开车门，仓惶地跑了出去。

　　从进校园时积攒的恐惧升到顶峰，颜可觉得自己即将见到的不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根本就是个无恶不作的坏蛋啊！

　　正在脑子里筹谋着逃跑的路线，衣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是离家前，妈妈用打零工挣的积蓄，偷偷买了塞给她的。
　　“可可，你到林家了吗？”

　　熟悉的声音传过声筒，颜可眼睛不争气得红起来。
　　她强忍着湿润的泪意，状似轻松的说，“妈妈，我不想住在这里。”
　　“不然我回去找你好不好。”

　　“你这孩子，”电话那边的女声焦急又透着疲惫，沙哑地叮嘱她，“妈妈没有能力照顾你们这么多人了，林太太一家是好人，你在那里要听话。”

　　…

　　司机大叔等了半天，觉得不太对劲。
　　这小姑娘怎么还不回来，该不是跑了吧？！那他怎么跟太太交代！

　　正要下车去找找，不远处一个小点点越来越近。
　　颜可打开门，低头挡住微红的眼眶，声音恢复正常语气。
　　“叔叔我好了，我们走吧。”

　　林家主宅位于御京苑，独栋别墅区，又是栖城寸土寸金的地段。
　　闹市的繁华喧嚣，传不进这块清雅幽静之地。

　　这里像是一个小型的校园，隔着车窗，一一闪过植被、喷泉、空中花园…

　　终于到了门口，颜可对于周围环境没有过多反应，只把目光落在走出来的妇人身上。

　　“张姨，你先带她进去吧，先生还有事情没处理完，我去接他和太太回家。”

　　张姨是个眼睛小小的，胖胖的妇人，笑起来很有喜态。
　　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杯水和一板药片。

　　此刻眼睛发亮地盯着颜可，“呀呀你来的正好，把这个送到小少爷房里，他该吃药了。”

　　刚进门就被安排最可怕任务的颜可：“我我……”
　　她紧张结巴半天，生硬地憋出句：“我不知道哪个房间。”

　　张姨笑成朵花儿，“那让小刘带你上去。”
　　“……”

　　颜可跟着小刘走了。
　　张姨悻悻地拍着胸口，扶住旁边栏杆，呼出口气，小声念叨着：“哎呦可把这活儿推出去了，少折寿一次。”

　　颜可上楼途中，不断给自己打气。
　　再可怕的她都见过，还会怕一个男高中生吗。
　　没关系的，我是一个兢兢业业打工人，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他泼我水我就当洗把脸，他打我……太疼了我就跑。

　　忐忑不安地停在三楼第二个房间门口，颜可接收到司机大叔走时“自求多福”的眼神。
　　握着托盘的手臂紧了紧，颜可反复呼吸，一鼓作气敲敲门。
　　没有人应答。

　　颜可又敲了敲，还是没有任何回应。里面沉寂一片，像是没有人。
　　她犹豫片刻，手放在把手上轻轻一摁。

　　映入眼帘的是房间内的一片昏暗，以及颓靡阴郁的氛围。
　　窗帘拉得严丝合缝，灯没有开，只有床上被子一团隆起，似乎包着个人。

　　颜可家以前住在村里的时候，养过一条大狼狗。
　　她很害怕，却必须要端着饭盆去喂它。

　　此时此刻，颜可似乎重回当时的情境，就怕眼前的家伙会突然暴起，咬她一口。

　　幸好，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动静。
　　只有略微沉重不稳的呼吸声，表明他还好端端的。

　　颜可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视线不自觉转向了床上的人。
　　十分惊讶。

　　和想象中的穷凶极恶不同，那是张十分吸引人的少年脸。

　　屋里没有多少光，只能隐约看清他的脸部轮廓。

　　五官立体，线条清越，又透着清冽的凌厉，氛围感十足。

　　他眉头紧紧蹙着，眼睫长的像是蝴蝶翅膀。

　　单是第一眼，就与颜可见过的其他男孩不同。

　　她迟疑了下，还是谨小慎微地伸出手，轻轻拍了下少年的肩膀。
　　手臂动作带出细微的风，少年长长的眼睫动了动。

　　床上的人突然呼吸急促，像是喘不动气，又像梦到了沉溺在彻骨冰凉的水底，于即将溺毙时，不顾一切地抓住唯有的救命稻草。

　　颜可没收回来的手臂突然被一把抓住，力道重得差点捏碎。

　　她一声惊呼卡在喉咙里，整个人朝床上栽去。
　　少年紧紧抱住她，勒得颜可胸腔闷得喘不过气。

　　颜可身体失去重心，只有左脚还艰难地维持着点在地上的姿势。
　　她第一次和男生亲密接触，酥酥麻麻的电流从每处相贴的皮肤直窜头顶。

　　颜可忘记呼吸，木偶似的不敢动弹。
　　过了片刻，四周安静下来，抱着她的男生呼吸渐渐平稳些。

　　颜可这才慢悠悠反手到背后，去挪开那两只环住的手臂。
　　她浑身紧绷小心翼翼，突然肩膀一重，男生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了她的颈窝。

　　正准备把那脑袋摁回床上，颜可倏忽停顿，感觉到一颗颗滚烫的泪珠洒在颈侧，莫名让她的心也跟着颤抖了下。

　　“对不起。”
　　少年的声音低沉，含着哑，颜可却听出了一种绝望、愧疚和崩裂。

　　不知为何，她的心脏像被只手狠狠攥住，闷痛到几乎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