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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浅草妖姬 ...

  •   面如银盘,肤如凝脂,正当韶龄。我以为浅草妖姬是这样。

      事实证明我错了。当她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发现那是在我梦中一般看不清晰的模样,亚麻色的粗卷发,近乎完美的浅绿色肌肤,几个晶莹的气孔在她的肩头微微发亮,她侧过半张脸,在刺眼的阳光里越来越模糊……

      几个月来,我一直趴在窗口写信。我只有埋头不停地想出新的句子,挖空心思地写,才不至于让我一抬头就被房子里悄无声息的气浪吞没。为了确保思路的顺畅,我让自己的周围七上八下堆满了信封和信纸。于是可以一口气不用断地,把塞在血管里快要发霉的情绪喷出来,看它在信纸上漂亮地跳舞。我在写到第十七封的时候卡了壳,是笔墨先于我的思想停滞的,它终于还是从我的笔管里拖出一条长长的印记,越来越深,颜色却越来越飘渺。

      这个时候,忽然发现窗口的角落有一箭小小的盖状绿草顶上来,我惊喜,那么清新的绿……我深深地让自己呼吸,正午的阳光那么漂亮,是时候暂时停笔了。

      当巷口的邮箱再次渐渐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怀疑这条路我走了多久。这个邮箱又老又旧,绿漆基本上都掉了。我站在它落寞的身影旁边,轻轻摩挲我的信。自行车的轮胎在路面上钆过印记的声音惊扰了我。

      “又是你?”那个邮递员一笑就露出满口黄牙,我迟钝地发现自己也在笑,皮笑肉不笑。

      一个乐此不疲地收着死信的邮递员。

      我伸手把那封信投入邮箱的时,最后看了一眼那上面未干的字迹,唯一的两个字:月巷。

      月巷里面是一个很老的小区,本来在江南这种湿漉漉的地方,似乎就该有这样的小巷。

      我了解月巷,正如我了解我自己。后来有人告诉我,其实我连自己都不怎么了解,当然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我叫倪敏,十五岁,爸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的家乡很远,在海边。那片海在我的印象里只剩下一点点,经过那片蔚蓝的所有东西都会慢慢消失,只剩一个光影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回荡。那片海只属于勇敢的努力去争取的人,而那些因为害怕受伤害而畏缩的人,是永远无法到达的。

      江南也湿,这里的水汽是会让东西发霉的。在这里我看不到海。大多数时候,我看到的是……墙。墙让我感觉到我的房子其实大得出奇,墙上有大片大片因为潮湿而深深烙下的水迹,形状可怖。夜晚我醒来时往往被吓住,在背光的阴影里,那些水迹好像巨大的魔鬼。

      反应过来的我忽然泪流满面。只是流泪。我发誓我没有哭。

      一个人在家的白天,我对着收音机发呆。那里面正在放马丁路德金的演说“I HAVE A DREAM”。那声音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令人震撼,伴随着群众狂热的呼喊,我迷茫地看见一群冉冉而生的渴望。在这渴望中,我看到一个巨大的空的洞穴,它从遥远的世界边缘向我靠拢。

      我被倒空了。

      于是我难以自持地开始哭泣。这种感觉是这样酣畅淋漓,所有的声音会被抽离,其实我什么也没想。

      我被倒空了,一定是这样。

      街对面的小女孩看见了我,她尖声地叫起来:“妈妈妈妈,你看那边那个大哥哥还哭类,羞不羞啊……”

      我好像被泼了一盆凉水,不知道是气愤还是忧伤,我将窗帘死死地拉上,以防那个讨厌的小女孩又看到什么惊天的秘密。我躲进被窝里。我恨那个女孩的尖锐的嗓音,但是我更恨自己,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啊!一个十五岁的男生,竟然爱哭,竟然……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听到一些飘渺的声音:

      黑夜好黑/萤火虫在飞/浅草妖姬沉睡/离家的人一去不回……

      我慢慢回想起这个童谣,当我还在家乡的时候,常有一群被太阳晒得很黑的孩子唱它。这个调子里有一种无比澄澈的快乐,渐渐地会把我感染起来。迷迷糊糊,我听见稀稀疏疏的好像影子在水里晃动的声音,非常清亮,而且渐渐地不那么朦胧了。我醒了过来——不知道在多久之后。睡前的事情已经有点记不清了,不过微肿的眼睛提示我那是个不怎么愉快的时刻。

      天有点灰霾,这样并不能判断是上午还是下午,太阳被遮了起来,但紫外线似乎仍然很是强烈。我的第一反应是钟——它在另一间空置的卧室的墙上,虽然不喜欢被时间拘束起来,但我现在确实需要它,我站起来,嗡——一阵眩晕——是眩晕吗?我又听见了那种声音,梦里的情景再次浮现上来。

      好像有影子在水里晃动。

      更可怖的是,我自己好像出现了幻觉,我在房间的角落里看到一些深绿色的植物,像是一种没有骨架的柔软的草,从各个角落向潮湿的空气里生长——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它们在动,但是没有,它们是静止的,静止在我的书桌上,静止在我的窗棂上,静止在我的潮湿的墙上和床脚……

      它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一直在这里吗?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定是我的幻觉。摇摇晃晃地出了卧室,我探进另一间卧室,朝里面张望。

      哗啦……

      这么一声奇怪的声响让人听着很舒服,正思忖着的我猛然间被一张脸的出现震慑住了,哦,天哪,在我的渺小的卧室里竟然还有一个人!她背对着我坐在墙角的一片绿草中,正侧过脸。在那个时候久违的阳光从窗户外面刺了进来,一下子就把墙边那个少女的身影模糊化了。我长久不见光的眼睛觉得很是刺痛,隐约看到她绿色的皮肤和暗金的粗卷发,好像她正用一双比常人稍大的眼睛注视着我呢……

      碧绿色的……

      “我说,你不能等我把衣服换好了,再进来么……”

      我砰的一下甩上门,靠在门上大声喘着粗气,白天的世界也可以这样安静,静得只剩下心跳了。趁着我还没有完全从梦里醒来,我再次把头探进去,这一次倒剩些墙面上的水渍了。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绿色的草。

      一开始,我试图说服自己,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但是那些有点湿漉漉的绿草,确实就长在我的家里。我讨厌它们,有时候我觉得我的脑子里都长了这些草。我还发现他们在夜间长速特别快,尤其在我的床头。我也许是个有臆想症的人,但我肯定是个情绪化的人。

      我觉得它们长在我的床头是有道理的,我有个习惯,在夜里做梦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眼泪就这样从床头坠下去。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眼泪还有催长的功能。

      我还想明白了我为什么会讨厌那些草。——只有没人住的屋子里才会结蜘蛛网,只有空房子里才会杂草丛生。——那些草把我的地方当成一片死寂,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

      我的房子太大了吧。

      在那些草快长到我床上的一天晚上,我迷迷糊糊的从梦里醒来,肯定又哭了,那我的眼泪该是一串正挂在我眼睑上吧。我想。

      我不太清醒。

        “嘘——”一个声音的突然出现使我条件反射地睁开双眼,一张绿色的脸赫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几乎尖叫出来。她的绿色的手迅速捂住了我的嘴,有点凉凉的,质感就像橡皮泥,奇怪的是我竟然在想还好我晚上没流口水……

      看来我还是没有醒啊。

      这个当口我近距离观察了她,她的长相比我想象中要清晰,眼睛很大——有点像阿凡达,又有点像精灵,可能是夜晚光线太暗的缘故使我产生了幻觉吧。她穿的是绿色藤条状材料编成的衣服,再往下就是一片绿草,她没有脚。

      “你看——”

      我这才意识到她的手已经松开了,顺着她的眼神我发现在她的另一只手手心里,躺着一滴硕大圆润的水珠闪着亮丽的光泽。让我想到那些荷叶上沾着的水珠,但是很明显,那些水珠不会在黑夜里闪光。

      “那是什么东西?”

      “你的眼泪。”

      我着实吓了一跳,她竟然发现了我的秘密,她一直在看着我吗?我的眼泪又怎么是这样,好像一颗钻石一样。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眼泪……纯粹而明亮,简直惊心动魄。”她一面说着,一面盯着这眼泪,慢慢的泪水就融化了,她安静了一会儿好像在感受着什么。

      真正的黑暗降临了。惊慌——一种原本就应该有的情绪涌了上来,我小心地向后缩。

      “等一等。”她说,几乎是须臾之间,在我房子各个角落的那些草突然都燃烧起来,发出蓝紫色的耀眼光芒,火焰是冰冷的,没有烟雾,一下子四周又重新被照亮了,浅草妖姬在我那些火焰里少了一圈,转瞬之间又回到我面前。

      “这……又是什么?”

      “眼泪的力量。”

      我静静待了一会儿。

      “你是……浅草?……”

      “你是倪敏吗?”

      “嗯。”

      “那你的心和你的名字一样敏感咯?”

      我想了想,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爸爸妈妈给我去这个名字的时候,大概只希望我的灵魂像鹰一样敏锐吧。

      “那首童谣唱的是你吗?”

      “哪首?”

      “黑夜好黑/萤火虫在飞/浅草妖姬沉睡/离家的人一去不回……”

      黑暗给了我勇气,我一口气就把这记忆中的调子哼了出来。她听着我五音不全地唱着,微微蹙眉。好像在疑惑。

      “你从哪里来?”半响,她问我。

      “海边。”

      “海……?”她硕大的眼睛眯了起来,然后又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那你呢,为什么来这里?”

      “我……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来了,而且,还是你让我来的。你的眼泪,浅草喜欢长在有眼泪的地方……”

      “哪首歌谣的调子,不是你唱的那样。”

      “哦?"

      浅草妖姬轻轻坐在我身边,她的下半身全部燃烧着凉凉的火焰,火光映着她的脸。

      她唱起来:“黑夜好黑,萤火虫在飞…………浅草妖姬沉睡,离家的人,一去不回……”

      她的声音并没有我想象中好听,好像还有点沙哑,但是她竟然把这首歌谣唱得如此悲伤,每一个音符都很悠长。

      像一个人在草原上流浪,越远越靠近天堂。

      “你从哪里来?”

      她摇摇头。“这个旋律是我唯一记得的东西……”

      她忽然转过头,对着我睁大她那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我才发现沿着她的侧脸到锁骨,有一些很细很小的气孔。

      “你相信吗?我的记忆每次只能维持三个月!也许我和你来自同样的地方呢?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到有眼泪的地方去……你真好……你还有眼泪可以流……你知道你在为什么悲伤……”

      “不,其实我……不知道。”

      “你可以一直记着,可我在三个月后就会忘记所有的事……眼泪一旦蒸发了,什么痕迹也不剩下。”她用绿色的手捧起我的脸,“看看你的眼睛……真好……”

      叮铃铃!

      电话铃突然响了,我条件反射地挣脱她的手,赤着脚跑去客厅接电话。

      一拿起听筒便是老妈排山倒海而来的呼喊:“倪敏啊?妈妈有希望暑假来看你了……”

      挂了电话,颇为轻松地舒了口气,才发现原来已是清晨。我打了个哈欠进了卧室,怔在原地。

      不是因为我看到了什么,而是因为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就像做了一个梦一样,眼泪一旦蒸发了,好像从未存在过。没有那些奇异的火,光线仿佛偏暗了些。

      失落,前所未有的失落。

      拉开窗帘,对面的小女孩竟然趴在窗上看着我的,好像看到了火星人降临地球、真希望她看到了什么……不,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更好吧。

      此后我开始每天都写信,如果浅草妖姬收到那些信就好了。我很努力地告诉她所有的事,关于那片海,关于月巷,关于我的过去我的现在和我的未来,但是当我封好信封后,我发现我不知道她的地址。

      偶然在房间的角落我还能看到一撮微小的绿草,像水草一样,大概是没有被那场火卷走的浅草吧。

      某日下午,我铺开信纸,电话铃又响了。

      "小敏啊……你爸爸好像有个任务,我们大概暂时不能来了……”

      “……哦。”

      挂上电话后,我坐下来对着墙壁发呆。

      鼻子有点酸。

      忽然发现,即使在墙角落里,一点浅草的影子也没有了。但是我没有眼泪,这些天夜晚也不流泪了。

      三个月期满。

      只剩这草长莺飞的江南月巷,在我的大房子里,一面墙上久不退去的水渍,映着我不断长大的,老大老大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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