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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前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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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舳不记得前世之事,但柯北川却记得清清楚楚。
前世的他们以部落名“夏”为姓,齐舳名泥,柯北川名段。
夏部落傍河定居,以打猎养殖和耕种水稻为生,使用磨制石器和陶器。
出于对黑暗的恐惧,再加一年期间总有几个月细雨绵绵,夏部落信奉太阳神,部落图腾也是振翅欲飞的金乌。
夏段和夏泥是夏部落的猎手,常常一同外出打猎。
一次,夏段拼尽全力杀死了一只野猪,受了伤,精疲力尽之时又遇猛虎。夏段见势不妙,丢下野猪逃跑。
然而,不知为何,猛虎紧追不舍,咆哮震耳欲聋。夏段伤口发疼,呼吸急促,嗓子眼里弥漫着血腥味,双腿如灌铅,只觉命不久矣。
忽见人影飞过,夏泥轻盈跃起,空中翻滚避过利爪,稳稳落到猛虎的背上。夏段不禁呼吸一滞,夏泥矫健修美的身影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从未遗忘,一眼万年。猛虎蹦跳,打滚,想将夏泥甩下来。
夏泥抓住时机,举起手中尖锐的石头,戳瞎了猛虎的左眼。
受伤的虎暴怒,发疯一般带着夏泥往树上撞。夏泥翻身下地,猛虎吼叫一声,向夏泥扑去。夏泥就地一滚,避开攻击,蹬树借力,三两步爬到树上。猛虎于树下徘徊,无可奈何,弃下夏泥,转攻夏段。夏段体力稍涨,举木茅与虎搏斗。夏泥穿梭在树枝间,逐渐靠近夏段,投出手中石子。石子尖锐,深入肉中,猛虎自知不敌,不再攻击,迅速隐匿入树林,不见踪影。
夏泥搀扶着夏段,肩抗野猪,回了营地。夏段一点都没听首领的夸奖,只记得夏泥的手很温暖。
从此以后,他的眼睛为追寻夏泥而生,他的心脏因渴望夏泥而跳。夏泥的一举一动、音容笑貌,无不拨动他的心弦,弹奏爱情的旋律。他害怕被拒绝故而不敢告白,害怕被遗弃故而不敢询问。他甚至不敢想象没有夏泥的日子--那必定比最深沉的夜更昏暗无光,那必定比最凶猛的兽更令人恐惧。
一日傍晚,夕阳西下,他和夏泥并坐于河岸上,欣赏波光粼粼。余晖昏黄,拂照夏泥,发丝如墨,垂于耳侧,随风摇曳。景不及人美,他不觉入神,情不自禁地抱住夏泥。夏泥措不及防,倒在他有力的臂膀间,极度疑惑。他自知僭越,又不舍散手,夏泥也并未挣扎。夏泥耳廓发红,胜过天边云霞,眼中亮闪闪,有光。两人维持亲密的姿势,相顾无言,却心知肚明。
一日清晨,他和夏泥外出狩猎。参天大树遮天蔽日,日光如瀑布一般,细细碎碎,见缝插针,从叶的罅隙间坠落,似起雾般蒙眬。野花芳香,沁人心脾,流水涓涓,泠泠作响。如此美景,仅有两人,他带夏泥躺到地上,那嫩绿柔软的青苔是天然的床榻。夏泥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很慌很乱,又带有期待。他压住夏泥乱动的手,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浅尝辄止。
夜晚,他与夏泥躺在干草堆上,相拥而眠。他会以拥抱和亲吻表达自己不同寻常的情谊,夏泥亦会回应他,感情在琐事中升温,爱意在表达中生长。爱如烈火,既温暖耀眼又极易灼伤,他和夏泥小心翼翼,只怕部落发觉这段禁忌之恋。
如此过了好几年,他以为他能和夏泥幸福地度过一辈子。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神明游戏人间,平静一去不返。
那年的雨连绵不断,河水暴涨,淹没大地。夏部落弃家逃离,躲到高山上,但洪水步步紧逼。大雨滂沱,人们跪在地上,向太阳神祈祷。当晚,所有人都做了一个梦,他们见到了太阳神。
太阳神神郎俊美,身披五彩流光,笑得邪魅狂狷,说:“我需要,活人献祭。让祭品自己执刀,亲手凌迟自己。”
人们都吓醒了,抱头痛哭,指望别人挺身而出。他和夏泥四目相对,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他抢在夏泥之前成为祭品,举起锋利的石刀,毫不犹豫插进自己身体。真的......好疼,他疼得眼前发黑,手不断颤抖。脑海中又浮现出夏泥的笑容,他一咬牙,石刀翻圈,撕下一片肉来。鲜血四溅,他大口地喘着粗气,伤口发热发疼。夏泥夺刀失败,崩溃地跪倒在他的身边,哭得撕心裂肺。他却笑着,安慰夏泥道:“不疼,别哭,别看。”
高傲的首领带头下跪,乌压压跪了一群人,切断了他的后路。若此时他选择退缩,怕也难逃一死。恍惚间,他看见太阳神满脸嘲弄,大声讽刺道:“人啊,都是自私怕死的东西!”
眼泪一滴滴砸在他身上,冰冰凉凉。他清醒过来,蹲下身擦拭夏泥的眼泪,轻声道:“我爱你。”
夏泥痛苦地吼道:“夏段,我恨你。”
“恨我也好,恨往往比爱更刻骨铭心。”他笑得决然,用力推开夏泥,手起刀落,肉一条条掉落。
疼吗?疼入骨髓,生不如死!悔吗?不悔!他将以身死换夏泥一线生机,他将以身死向天神提出挑战--去昭告:人不仅有贪生怕死的懦弱,更有为了心中所爱而孤注一掷的勇气!
麻木了便不再疼痛,他宛如一尊木偶,机械地运动。夏泥似乎在说话,他已经听不清了,头好沉,身子好重。刀落地,他支撑不住,倒在草地上,露出森森白骨。
濒死之际,太阳神又闯入他的视线,嘲讽道:“愚蠢的人类,低贱的玩物,吾不过随口一说,你们竟当了真。勇气可嘉,但你们怎能左右神的意志?等待吧,在雨神尽兴之前,吾不可能拨开云雾。”
他陷入绝望,凭着最后一口气,迸出几个字来:“神......不爱......人,勿信......”
鲜血染红荒草,精神感天动地。正如人千差万别,神亦不可一概而论。冥帝怜惜他遭遇之悲苦,感叹他感情之坚贞,敬佩他精神之刚毅,故允他一介孤魂留存人世。他感激不尽,连连道谢,然而冥帝温和笑道:
“不过是职责所在,何须谢我?”但违背规则怎可能不受惩罚?他当时轻信了冥帝之言,未曾想过冥帝将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承受多大的痛苦。
他以灵魂形态留在夏泥身边,可惜夏泥看不见他。一连几日,夏泥以泪洗面,正如雨未曾停止。几日之后,在族人面前,夏泥不再哭泣,有说有笑,开始进食。当孤身一人之时,夏泥盯着手心中的红色荒草,陷入回忆,眼眶微红。很多次,夏泥想了结自己的生命,终究不愿辜负他的付出,选择放弃。
沐浴了日光月华,他的灵体更为凝实,有一股神秘力量在荡漾。
雨又下了七天七夜,之后云开见日,无尽暴晒。
祸不单行,殷部落向夏部落开战。大雨冲走了部落的武器粮食,烈日夺取了族人的生机力气,夏部落无法抵御入侵。
历经水深火热,夏部落,族灭。
夏泥成了俘虏,被带到殷部落祭旗。他飘在空中,眼睁睁地看夏泥上了祭坛,心如刀割却无能为力。
大祭司剖开夏泥的胸腔,敲断肋骨,一根根取出。夏泥一声不吭,双手攥拳,几近昏迷。大祭司洗净肋骨上的血污,恭恭敬敬地摆在图腾旗下。之后,殷部落举行庆功宴,任由夏泥自生自灭。
夏泥躺在灼热的地面上,半死不活。秃鹰盘旋,等待夏泥断气,好饱餐一顿。明明已经死了,心仍一阵阵抽痛,他想抱住夏泥,手却穿了过去。夏泥微动,似乎察觉到他的存在,向他伸手,依旧抓不住。夏泥笑着哭了,轻声道:“段,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你的牺牲......”
他眼前一片猩红,温热的血夺眶而出。既然神明不仁,他为何不可凌驾于神明之上,引导他们向善?
夏泥死亡之时,天昏地暗,百鬼同哭,似乎有什么不详之事即将发生。他徘徊许久,始终不见夏泥的灵魂。
他找到冥帝,查阅生死簿,依旧找不到夏泥的下落。夏泥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一种兽,食人灵魂......”冥帝只说了一半,同情地看向他。他明白冥帝的言外之意,失魂落魄地回到人间。夏泥,他的夏泥,竟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有。
他努力吸收日精月华,积极寻觅奇花异草。没有肉身,他只能受些灵气滋养,虽少但胜于无。一日深夜,他坐于月光花丛中,仰望星空。忽然,群星之中赫然睁开了一只巨大的血红色眼睛!莫名的恐惧在心中蔓延,只一眼,他便头晕目眩,失去意识。
再次清醒,他面前站着一个巨人,四周一片虚无。巨人用红宝石一般的眼眸打量他,半晌开口:“夏泥,吾知汝心中所想,愿以一臂之力,助汝荣登天帝宝座。”
他一怔,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助我?”
“吾非人哉,乃天道,一方天地运行之规矩也。”巨人的声音低沉威严,似从四面八方来,“而今,天界神祇皆为自然之灵,不仁不义,无礼无智,望汝教化。”
他笑得凄惨,道:“既知如此,为何授自然之灵神位?何不早些觅人教化?”
天道解释道:“吾初授神位之时,世上未有生灵。之后沉眠数年,今日方醒。若早些苏醒,定阻止太阳神以公徇私。”
他只得感叹生不逢时,命运不公,又道:“你既尊为天道,何不亲自教导,偏偏假借我手?”
天道说:“吾很快再入眠,须有一人立威,恫吓群神。”
他叹气道:“我接受。”
天道满意地笑了,授他以修炼之法。他回归尘世,借天道之力重塑肉身,飞升成神,登临帝位。他改组仙班,细分权柄,设立监察,制订天规,处置太阳神和雨神以杀鸡儆猴。
自然之灵何时被人类站在头上过?但他们又无可奈何,夏泥一个修炼不过百年的人类,为何能打败已存在千年的他们?背后定然有天道的支持。他们亦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定然引起天道的不满,他们违背了创造之初许诺天道的誓言。若不做改变,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于是,他们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他更名泥清,以泥为姓,缅怀故人,以清为名,寄予厚望。他游历山河,体恤民情,真心实意地热爱这个世界。
那时,他还不知天道留有后手,而那后手便是夏泥!夏泥死后,怨气冲天,坠入魔渊,化魔气为己用。夏泥摸爬滚打,借杀戮登基为尊,引起天道重视。天道曾找过夏泥,希望夏泥弑神。若他教化成功,历经夏泥一战便可树立威信;若他教化不成,夏泥可助他推翻天界。天道本以为凭二人亲密的关系,可相互退步,相互成就。但天道忽视了一点,那就是他和夏泥不知道对方“活着”。
再次相遇,已是兵刃相见。
夏泥更名段澜,一人一剑杀上九重天,屠戮神明。遥遥相见,双方皆愣。段澜仰天长啸,丢下血魄,束手就擒。
若他只是泥清,他可以带段澜逃离。但他是天帝,肩负重任。若他以公徇私,与自然之灵又有何不同?有何资格教化教导?
“魔尊杀戮过多,不可留。”他纠结痛苦,而天道蠢蠢欲动--天道终究偏爱自然之灵。
“若吾出手,魔尊神形俱灭,再无转机。但吾终究愧对汝,若汝愿杀魔尊,吾可网开一面。”天道残忍又仁慈。
可神魔死后,灵魂回哺天地,与神形俱灭有何不同?看出他的疑惑,天道提点道:“一命换一命,生魂补死魂。”
他明白了,喊来新任太阳神羲和和徒弟银竹,一一交代后事,才去见段澜。段澜理解他,爱他,他更为难受,他希望段澜恨他。其实,段澜更恨自己,恨自己无法替爱人承受痛苦,恨自己与爱人背道而驰。
段澜主动吻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段澜自知没有来世,仍选择自尽,以身死,换得他名垂青史。他以神魂补死魂,本应魂飞魄散,但天道予他新生。
这一次,自然之灵死了五分之三,史称“天界浩劫”。第一任天帝泥清神陨,谥号“圣明”,其徒弟银竹继位。自此,旧神系瓦解,新神系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