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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男友 ...


  •   北京的深秋,是以寒意为伏笔的一场绚烂。冬天已在草木间露出肃杀的面孔,把它统治季节的意志暴露无疑,秋色却依然以灿烂的舞蹈作无畏的抵抗,——涂着四季中最浓艳的胭脂,舞个落英缤纷、舞个天高地远,舞个诀别前的畅快和轻慢。

      “捷达车的刹车片换完了,谁的车,过来付钱吧。”有人在里面喊。

      街角修车厂的门口,我将飘忽的眼神,从雨后初晴的碧空中转到了身后台面的帐单上。

      还好,只有150元。我从肩袋里掏出了钱夹。

      接过钥匙,直奔周姐留下来的那台二手捷达。白色的车体经过冲洗后干净整洁。刚坐进去,修车的小弟便叼着烟跟了过来,弯下身贴近窗口对我说:“姐,虽然这车现在还能对付着开,但变速箱不行了,最好早点儿换。”

      我问多少钱,他用赵本山黄宏潘长江之类的腔调,数数叨叨地说了“输出轴、向心滚球轴承、止动垫、密封胶”等等之类的术语,然后翻着白眼作心算,最后说至少也要四五千。我说那就等下次了,今天我要去车站接人,我得用车。

      他就笑嘻嘻地倚着窗子问:“这么赶,是接男朋友吧?----那不修也对,让他坐在车里面颠颠,听听声儿,赶明好给你买台新的。”

      我笑笑说:“你还真有心眼儿,要是生成女的,早就不在这修车了。还有半个多小时火车就进站了,我得走了,去晚了我爸会着急。”——我看着他,等着他离开车窗。

      “老爷子打哪儿来呀?”他仍然乐此不疲地找话。

      我说东北。

      “第一次来北京吗?”

      “前两天来过,家里出了点儿事儿,就回去了。”我耐着性子。

      “姐,大叔他如果这次来要在北京常住,需要车,可别忘了找我。我不但修车,还卖,豪华车当普通车卖,贵族车却给你平民的价格,相信我!”他滚瓜烂熟地背着销售语录。

      我笑了,说没看出来你还身兼多职,是个倒爷呀。”

      他就弹了弹指间烟卷的烟灰,说姐,这年头,只要赚钱,咱啥不干呢?!

      ……

      几分钟后,我终于出了修设厂,驱车汇入了三里河大道,驶向三环。

      十字路口,红灯,我刹车,车闸似乎没有明显的改观。我一惊,本能地想到了刚才姐长姐短的修车小弟,“这年头,只要赚钱,咱啥不干呢”,——我想起了离开前他的那句话,却又不敢深想下去。

      车终于停住。我仰在靠背上,吐了口气。

      窗外,依然是京城少见的晴空。国宾馆墙外的银杏大道上,一片炫目的黄叶灿烂地闪耀着。

      一枚黄叶顺风而来,落在我面前的风挡玻璃上。变速箱的齿轮又犯老病,咔啦啦的响声中狂燥地颠簸着车子。阳光下,那枚落叶一茎中分的两片扇面,像一对刚会扑打的雏翼一样,晶莹剔透地颤抖着。

      它让我想起了那年来北京送男友出国时,大悲寺百年古树下的那一场。他将一枚漂亮的银杏叶夹在我随身而带的『简.爱』里,扶了扶眼镜,深情地对我说:“这是我送你的一枚书签,上面写着无形的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那天晚上,在德胜桥边的小旅馆里,我和他行了初夜。他在幸福的呻吟中做了男人,我在落红的疼痛中成为女人。

      千日过去,如今在美国盛产银杏的南卡州,他应该把又一对比翼鸟又一根连理枝,正夹入他“绿卡女友”的书里吧?

      ——信号灯终于转绿,我踩油门,随即启动雨刷,扫走了玻璃上的那片黄叶。——后视镜中,它正随风而去。

      “这世界没有誓言,只有合同。”——我忽然就想起了那句话,——是那天残疾人电梯中出来前,那个男人的最后一句话。洋妞听了后,对着他似懂非懂地耸耸肩,——管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反正有“总虑钱”的房子住就行。

      后来就有了那个不寻常的下午。

      从电梯出来的时候,我一如既往地保持着雷锋精神,主动地对转身过来提包的老妇人说,你推车吧,包还是我来替你拿,我送你和老伯。我于是跟着轮椅出了电梯,轻而易举地将后面的“老少配”忽略不计,想让刚才那场电梯上的相遇,成为一个无所谓的偶然。

      将一对老人忙忙活活地送上了迪,肚子又开始咕噜咕噜地抗议。我转身回来,扫了一眼大厅,朝着最近的星巴克走去,——只几步,却下意识地摸了摸肩包,又转身折了回来。

      来到了热闹的马路旁,往对面望了望,见『北京烤鸭店』的旁边,是一家『京城小吃铺』,窗上贴着“传统风味,味美价廉”几个红字,我大步流星地奔了过去。

      人不算多,我来到最里面的木桌旁,背朝外坐下,跟小姐要了一大碗豆腐脑和两个火烧,然后对着墙开始狼吞虎咽。

      火烧还未下肚,豆腐脑已经见底。我兜着嘴里的食物,闷声闷气地招呼小姐说:“服务员,给我一杯水好不好?”

      “我们这儿只有矿泉水,两块钱一瓶。”她不动步。

      我说我不要矿泉水,一般的就行。

      “我们这里没有白喝的水。”她语气冰冷。

      我想了想没作声,用汤匙把碗中的残羹划拉到一起。

      忽然就有人在身后说话:“服务生,你们这里的大壶茶不错,请给我和那位小姐来两杯。”

      还未等我转身,“大龄男人”已坐到了我对面。他摘下墨镜,放到饭桌上,然后抬头,额头紧蹙,双眉下耷,对着我的吃相做诧异状。

      我照例闭着嘴,鼓着腮帮子嚼着,若无其事,直到茶水上来,自顾自地喝着。

      他不讲话,玩谑的眼神中渐渐沉淀出哀戚。

      “吃相很难看吧?——所以我对着墙,谁让你偏偏要坐在那里。”我又大口地喝着,毫无斯文。

      “可看起来你并不意外。”他笑笑,换了副轻松神态。

      “昆底拉笔下的那个男主人公到处猎艳,后来到了电影『布拉格之恋』的时候,丹尼尔.刘易斯把描写轻浮的笔墨,藏进了黝深的眼睛里,化为餐桌旁对特瑞莎感情丰富的窥视。——我因写影评,把银幕上的那双眼睛研究了无数遍,今天你的这双,不过是从银幕走进了生活,怎会意外?”我谈笑解颐,像对着老朋友一样,对着眼前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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