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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回家 ...


  •   一个小时后,我终于站到了欧的病房前。

      我敲门,没有声音,就用钥匙打开,然后唤他的名字,里面却没人应。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就转身出来,朝着走廊另一端的负责拆线的处置室跑去。——就在路过中庭楼梯口的廊道时,忽然就听见有人叫我,——那是欧的声音。

      我跟着声音过去,看见欧正站在楼梯对面通往室外平台的出口处,掐灭着手中的烟蒂。

      “怎么,叫人大老远地跑回来,就是让我看到你在偷偷地抽烟吗?”我气喘吁吁地质问他。
      “辛露,我等你等得烦闷,熬不住了,就抽了几口……”他目光幽邃得深不见底。

      “熬不住?——你是小孩子吗?!天塌了有人顶着,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有什么好怕的?!”我莫名其妙地跑了题。

      “有些事情有些时候,会让我比一个小孩子更加脆弱,——露露,为了等一个人,我什么都会做……”他深陷的双眼开始潮湿。

      我凝望着他,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说杰,我们回屋说好不好。

      他说不好。——辛露,你现在就过来,让我把你搂在怀里,听我跟你说……

      他盯着我,泪光闪烁。

      我看着他,不再说什么,就静静地走过去,把头伏在他的肩上,说杰,你说吧,——不过,能不能先听我一句,——我这一道跑回来的路上,可想好了,答应我,不管怎样,都让我爱你到底好不好,——杰,别再赶我走,别再赶我走……

      我说不下去,泪眼模糊,声音哽咽。

      他听了,就一把把我搂到怀中,浑身战栗着对我说:“辛露,结果出来了,——拆线时,医生告诉我说,我得的——得的,——我得的不是癌症!”

      欧出院的那天,铅灰色的京城里朔风阵阵,随后出现了新年后的第一场沙尘暴。

      空中黄云漫卷,蔽日遮天,让人少车稀的这条南郊路,一眼望过去更像是古沙场上的烟尘道。

      窗外混黄的背景,让驾驶座上清癯的欧越发地虚幻起来。——我坐在后排上,望着他那浮雕一般的侧脸,忍不住想伸过手去碰碰他,生怕那失而复得的生命,会在飞沙走石中变成沙雕石刻。

      ——经历了那样一场生与死的较量,生不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它是死神挥刀舞戈时身上偶然掉落的一件劫物,让人怎能不一面抵挡,一面要奋不顾身地拾起它,惶惶地揣在怀中,——然后可以丢盔,然后可以卸甲,然后可以撤退甚至可以逃跑,只为了怀里我们那份无价的重生。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我心里那样感慨着,手就轻轻地握住了欧,——确切地说,是握住了欧的那只平日里不大用于开车的黑手套。

      却不料倏忽间就被它反手捉住。

      你的…,你的这只胳膊能动了?!”我惊喜地望着他。

      “是不是啊,——怎么突然间就这么灵活了呢?可能是遇到了小偷小摸的意外时,它便要使用擒拿术的本能吧?”他在后视镜里看着我,一脸的坏笑。

      “可早晨在医院里往车上搬东西时,你还只是用一只手啊?——噢,原来说不定是早就好了,不过是在假扮可怜,好让别人多干活是不是?”我对着镜子恨恨地点头。

      “露露,好用是好用了,”他收起了笑容,正八经儿地不得了:“不过,到底能好用到什么程度,我还真是不知道。——对了,刚才狂风大作中,我可是在全神贯注地想一件事,”他忽然就停了下来。

      “什么?”——我蹙了蹙眉头。

      “今晚你得帮我个忙,让我试一试身手……”

      我就笑了,说这个忙好帮,一会儿回到我那儿等我拾掇好了屋子后,就带你到我家附近的公园里,让你抓抓单杠。

      他说瞄了我一眼,说那不行。外面太冷了,我受不了,得转成室内项目。

      我说杰,那就对不起了,我家没有健身器。

      “辛露,”他忽然就低声唤我。

      “啊,我听着呢。”我迎着他热切的目光。

      “我有个主意,在屋里玩一种最古老的游戏,——老鹰抓小鸡,怎么样?”他盯着我,开始用似乎只有两根指头在用力的右掌,钳紧我。

      我这回听了就打岔,抬起右手指着刚刚错过的路口,大惊小怪地说:“杰,灰尘太大,看不清路了对不对?——到南三街的岔路口了,你可以从这条道进去,转弯就会到我那里,——你开过头了!”

      “辛露,不是开过,是错过,我故意的。——告诉你算了,你那边没地儿了,你租杨妈妈的那套房子,我在你那天去机场回来的路上,就让我公司的小杨帮你退了。”

      “退了?可我的合约还没到期,车子也还在那里,还有我屋里的东西……”我忽然就想起了内衣抽屉里还有半盒烟,冲着镜子就急了。

      他就得意地一笑,然后松开了我的手,用黑手套拍了拍着我的头说:“最喜欢看你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了,尤其在后视镜里看,眼睛大得很卡通。——放心吧,没让他们随意动你的东西。已跟小杨说好了,让他转告他母亲,给你十天的时间回去搬家。等我歇过了这两天,一起陪你回去收拾好不好?”

      “这不是动不动我东西的事儿!——刚才从医院出来时你答应我的,说要送我回家,怎么半路就变卦?是不是想绑架我,就临时编故事骗我啊?”我对着镜子喋喋着,不肯罢休。

      “露露,别看镜子看前方,这不是回家了吗?!”欧忽然间往前一指。

      我抬头一看,禁不住倒吸了口气,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一片黄尘迷雾后,隐约出现了一座四五十米高的欧式大门。八根粗壮的多立克石柱伟岸地耸立在那里,中间是连续七孔的拱券门。门前有喷泉叠瀑,石雕耸立,与璀璨的地灯交互辉映着。

      “好壮观的大门啊!——杰,我以前曾在杨妈妈家的阳台上,无数次地远瞻过你们的社区美景,可却从不知道正门是这样令人震撼,我们要不要管他叫‘七孔凯旋门’才对?!”

      欧听了,不再讲话,只是让手滑落到我的脸上,然后静静地抚摸着我。

      车子经过了门口的保安,进了社区。风沙终于在楼盘错落的庭院中稀薄起来,让四周的建筑景观像幕帘开启后的舞台布景一样,逐渐地清晰起来。——这是已全部完工的欧氏三期工程,同我曾为之写过文宣材料的四期规划相比,布局正是相反。它高层立中,矮宅在外,由外到里采用的是外低内高的伞状围合布局,让地处四周的高档别墅,有着属于自己的大片大片的私家绿地。

      车子穿过了一方葱郁的草坪,进入了两排法国梧桐中。——冬季的梧桐树已过了盛年,却依然藉着其伸展于空中的灰枝白干,勾勒出优美挺拔的树廓;而树下那一坛坛殷红如血的西洋鹃,让我想起了少年时姥姥家周围的崀山……

      等到车子从一爿修剪整齐的冬青树中出来后,我终于看到了一幢门庭高耸的三层洋房。欧抬手按动了头上方的遥控器,院前的自动铁门缓缓地打开。

      “辛露,到家了,下车吧,”他下来给我开门,说我先领你先从正门进去,看看房子,之后咱们再把车子开到车库里,一起卸东西。”

      我仰着头,盯着门庭中爱奥尼柱头上那些浪花一般旋叠而成的涡卷,说杰,要我说吧,反正你这胳膊也都好了,卸东西这活就别用我了,免得我小材大用。——我看这样吧,你到车库里往下搬东西时,我在这里给你当门卫,好把头上那几个精雕细刻的‘大花卷’,好好看个够……”

      “那不行,”欧拉起了我的手,说今天你得听我的,随叫随到,——露露,答应我,就今天!

      我又打岔,说杰,你每天都住在这里吗?——其实离我家很近,要是知道你在这儿,说不定早就过来敲门了!

      “敲门也没人。露露,从预留了这幢房子到现在,我还没有真正在这里过过夜。——记得跟你说过吧,自从我把棕榈泉的那套公寓给了纪…,给了纪英英之后,就一直四处打游击,住在酒店里。”他跨上了花岗岩台阶,一手领着我,一手去西裤袋里掏钥匙。

      “这么好的房子,你竟让它空着,为什么?”我忽然就用身子挡住他,靠在了暗花漫卷的大门玻璃上。

      他就站在那儿,深情地望着我,然后俯下身对我说:“为什么?因为虽然有房子,可房子里却没有女主人,而没有女主人的房子不是家,所以我不爱回。”

      “那么,于是,于是就要每天带着一个女人,去住酒店喽,——包括电梯上我曾看到的那个洋妞,对不对?”我扬起头,幽幽地看着他,终于把肚子里那句已经闷了几个月的话,酸溜溜地吐了出来。

      “露露,是有些时候,但不是每一天,还有……”他用手整理着我零乱的头发。

      “不是每一天?——这么有节制呀?”我打断他。

      “不错,而且还不止如此,”他用双手扳住我的肩,说露露你听我说,其实我一直都想告诉你,我带女人去酒店,不过是为了应酬客户,是在一些需要舞伴或陪酒的商会上……

      “那么跳完舞,陪完酒之后呢?”我又打断他,似假还真地说:“既然你说这里是我们的家了,那么,就请郎君你今天进门前,务必说个清楚,否则……”我也盯着他,把手臂往门上一横,送去了挑衅的眼光。

      “好好好,”他用手刮了刮我的鼻子说:“然后…,然后我就掏出钱,在谢谢你陪我跳舞、陪我唱歌、陪我喝酒等等的连声道谢中,把她们打发走。”

      “鬼才相信!”我撇着嘴,目光却紧逼着他的眼睛。

      他就对着我的眼睛,凝视了良久,然后伏在我的耳边切切地说:“露露,听好,鬼相不相信我我不管,我要的是你相信我……”

      我听了,心头一热,两眼雾气沼沼地点点头。

      “露露,听我说,如果你不放心,我愿用我这只伤残的右手,紧握着你来发誓:你听着,不管是出于自卑还是出于自负,除了你,没有哪个女人,能让我用这只黑手套,来抱着她睡觉……”

      他说完,便使劲地搂住我,然后,就有两滴热泪滴在我的脸上,——那热泪与我双颊滚烫的泪水融汇在一起,苦涩地流入了我的唇中。

      不知过了多久,欧衣袋中的彩铃声响了起来。他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我,一边用黑手套拉着我,一边用左手掏出了电话。

      “小杨啊,我都好,都好。谢谢,谢谢了!——对了,退房的事情我已经跟辛露说过了,过一两天她就会回到那里,收拾东西……”

      一阵狂风袭来,我打了个冷颤。——欧见了,就从兜里摸出了一把钥匙,递给我,示意我去开门。

      我把钥匙放进了锁孔,转动,刚听到锁簧咯噔的一声,就忽然间听见欧在旁边压低了嗓音,急迫地说:“小杨啊,风大,我听不清,你说什么?——什么?什么法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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