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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不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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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地听着,万箭攒心。——过了好一阵子,我咬了咬牙,吞咽着蠕动不已的喉咙,说杰,我脚这会儿跑得很痛,可以坐下来跟你谈吗?
“辛露,不,——不久后的金太太,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当真还要坐在这里,跟另外一个就要进手术室的男人闲聊吗?!——还有啊,虽然我后来挂了电话后,便放弃了今天要手术的念头,然后就决定把血液让给别人,但不幸的是,我老婆通过那通电话得知了我要手术的消息,坚持要过来看我。如果不怕她一会儿进来后,看到你便会破口大骂的话,你尽可以坐在这里等着她。”
我不搭碴儿,只透过眼中浮生的雾气,没头没脑地问他说:“杰,我能不能过去,摸一摸你的右臂?”
不想他就呵呵一笑,说辛小姐,我这只手臂虽然废了,但却有它的尊严。——未来的金太太,你今天摸了它,日后睡在金的臂膀中时,会不会因为它做噩梦啊?!”
“杰,你确定…,你确定你不再爱我了吗?——可我爱你,这一路回来…,回来得不容易……”我双眼噙泪,凄伤地对着他。
他听了就顿了一下,随后却选择了世上最残忍的语言,粉碎了我最后的那点可怜的自尊:“辛露,你爱我?!——你这会儿泪眼涟涟地站在这里说爱我,等下订婚宴上再喜气洋洋地说爱他,你就不怕金知道后,会说你是人尽可夫的女人吗?!”他说着,阴鸷的脸上浮现出冷酷的笑容。
我绝望地望着他,再也无话可说,泪水从眼眶里决堤而下。
我就那么站着,在滂沱的泪水中凝视着他,任凭着心被凌迟,情被摧毁。
良久,我忽然转过身去,抬手拧开门上的锁簧。
“辛露,你等一等!”他突然大声叫道。
我站住,身体却被抽空得只剩下纸片一般的躯壳,转不过身来。
“辛露,”他停住,深深地叹了口气。许久后,我的背后终于响起了他悲凉的声音:“辛露,不管今天我能不能手术,都决意要让自己在内心深处,做一个残忍的切割!——听我的话,鼓起勇气迈出这个病房,然后开始跟金一起生活,好好过日子去吧!啊?”
我不讲话,伴着涕泪泗流的泪水,点点头。
“辛露,别再回头找我了,否则会害了你,跟着我遭罪……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生病的,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才找到这里的,但请听我告诉你实情,——我的情况不大乐观,如果骨瘤开刀切除后,做切片分析时最后确定为癌症,那我最好的结果是…,截肢,截肢!——你懂吗?啊?”他悲沉万千,声音颤抖。
我依然没有回头,却说:“我懂,——所以,杰,待会儿手术室见。”
他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这就下去,准备为你献血。
“你为我献血?!”
我说是的,杰,刚才上来前,我就已经知道了你的全部情况。——杰,听我说,跟我下去手术吧!——据我大学献血时负责抽样检查的那个老医生说,我不但是O型血,而且我还是个血红细胞上没有A、B抗原的人,所以,我才是个名副其实的,——万能输血者。
“哦,不,辛露!”欧听了,热切地唤了一声,直奔过来,用左臂把我圈到了他的胸前。
我背靠着他,静静地站着,任凭着他那带着短须的脸颊,温柔地触摩着我的耳根。
“你这么单薄,我怎么忍心让你为我输血呢?啊?!——听我的话,离开我吧,我的未来,恐怕只有一片灰暗的日子!”他悲沉的声音,哀丝伤弦一般地传入我的耳中。
“灰暗?——不,杰,接受我的血吧。你不知道,我的血很红很稠,有着超强的覆盖力。”我含着眼泪打趣儿。
“为了逞能,又开始编瞎话是不是?——那天你发烧住院后,若不是我亲眼看到医生全面检查时给你做的验血报告,还真不知道你原来患有轻度的缺铁性贫血……”他的声音开始颤抖。
“可是,杰,”我抚摸着他那手插在兜里的右臂,慢慢地转过身来,扬起挂着泪水的睫毛,凝视着他的双眼说:“杰,谁说血里面只含有铁呢?——难道血不更是生命,更是爱吗?!”
话还没有说完,我的嘴巴就被他干裂的双唇紧紧地压住。
我迎着他,用温湿的舌蔓柔和地接收着他,然后侵吮,然后纠缠,——用热吻来告诉他我的唇齿相依,用缠绵来讲给他我的不弃不离。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我们用唇舌恋恋不舍地吻别了彼此……
门开了,刚才离开的女护士开颜解颐地站在门口,说欧总,对不起得打扰一下,有一对老夫妻带着花篮前来探病,从三楼的手术室外找到了这边,这会儿正在楼口处护士房对个儿的休息室里,专心地等着呢。我虽然告诉过他们说,您因为下午随时都可能进手术室手术而不再会客,可那位老先生就是不肯走,说要见面留下花篮、为您祷告了之后才能离开。
“祷告?——小林,你知不知道那位老先生他贵姓?从哪里来?”欧摸着下巴问。
“对了,老先生说她姓卫,是代表南城的一个教会来看你的。”
我听了心里就一缩,沉不住气地叫了声杰,说让他们进来吧,我这就走,给他们让地方。
欧转过头来笑笑,说你不能走,我还有话没说完。——我知道他们是谁了,这就去休息厅那边去会会他们,你在这里等我,几分钟我就回来。
欧说完拍拍我的肩头就出去了。小林一边跟着关上门,一边拿眼睛瞄着我说:“咦?——嗯,国外长大的小孩就是不一样啊!你真酷,跟爸爸说话也直呼其名!这场面我以前可都是在外国电影中看到的,今天算是活脱脱地领教了,——管你爸叫杰,真有意思!”
我蹙了蹙眉,没有话。
“哎?南希,你怎么了?——我不过是出去回来转个身的功夫,你怎么就突然变得老实巴交的了?——总是站在那儿干嘛?坐啊。刚才走得匆忙,忘了给你这个,接着!”她说着,扔过来个塑胶口袋。我低头一看,里面是一双用白毛巾缝制的一次性拖鞋。
我说那就多谢了,然后坐在长沙发的端头处,把毛裙外面的大衣脱下,放在一旁,然后打开袋子,低下头抿着唇,开始把在地毯上疼得针扎一般的双脚,慢慢地送进白色柔软的毛巾鞋里。
小林见我不搭话,就又体贴地问我外面冷不冷,要不要喝杯热咖啡什么的。——还没等我回答,她人已走到对面电脑桌旁的小型吧台边,转开了咖啡壶,加了水,又叨咕着说一次性的杯子没有了,我得去一楼总务处拿些回来。然后便郑重其事地跟我交待说:“南希,等下你爸爸回来要是有事找我,就告诉他我下楼去领东西去了,马上就回来。”
她说完就带上门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我一人。墙上的挂钟在寂静中滴滴答答地走着,不停地告诉我什么是当下。我停住手,望着墙上那带给我悲伤与欢愉的时间,忽然就想到了周国平书中的那两句话:时针指示着瞬息,但什么能指示永恒呢?
是的,没有什么能准确地指向永恒,——关于未来,人生能给予的,只有虚拟语气。
刚把一只脚“血足适履”地套上拖鞋里,护士就回开了。——她这次不进来,而是身子倚在门上说:“南希,亏得我要乘电梯下去,不然还真是碰不上,——你看,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