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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婚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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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当我被最后一个梦魇惊醒后,我披上大衣来到阳台上,静静地点燃了一根烟。
北京的清晨夜阑人静,我望着远处欧氏小区外那空蒙无际的旷野,在浓重的烟霭中哀悼了欧没有电话的事实,并将我那奄奄一息的灰姑娘情结,默默地葬在了那片没有晨星的天际里。
简单的早餐后,我按照前一天电话中答应老板娘的,提前半个点来到了蛋糕店。进门后,温馨澄澈的《平安夜》正在空中飘荡,可不知为什么,我今天却在那铮铮琮琮的旋律中,听出了几分空冥和惆怅。
当我照例来到工作房、站在几个“徒弟” 前清了清嗓子后高声说道“大家好”时,小钢忽然带着两个“娘子军”站起来,给我打了个立正,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听他接着报告说:“恭贺辛队副荣升为裱花队队长!”
见我脸上的表情肌困惑得发硬,小钢就犯痞地逗哏,来了几句快板书:“圣诞元旦又春节,财源广进人手缺,天时地利人又和,平步青云是辛姐!——报告队长,因为东城分店新来的面包师昨日将面包烤过了头,弄成了“焦头烂额”的黑锅巴,老板娘又一时找不到成手,所以就把咱这儿的烘焙全才董师傅永远地调到那里去了,所以阿香在刚才离开前,让我郑重地转告辛姐:您已从裱花队的队副,一次性地被提升为队长并兼指导全体队员的指导员了!”
“小钢,胡闹什么?——我昨个儿出院回家后还跟阿香通了电话,她只说要我今天早点过来碰个面,根本没对我提起过什么荣升的事儿!”我往身上扎着紫花围裙,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那有什么稀奇,就是要给你一个惊喜呗!”圆圆脸的小甜开始替小钢解围:“不过吧,辛姐,——不,辛队长,——不不,辛指导员,——不不不,还是干脆化繁就简,直接叫你‘辛导’好了,那样不但听起来很舒服,还非常容易让我产生我正在某某摄制组当女一号的错觉,从而终于忘记了我平日里卯足劲儿也忘不了的裱花工的身份!——咦?说到哪儿了?哦,对了,辛姐,我要说的是还有第二个惊喜,第二个惊喜,——不过辛姐,如果这次惊完了喜不起来,你也别怪我,因为我现在也正在这儿有惊无喜呢……”
我听了就不由得蹙了蹙眉头,说小甜,你怎么也跟着他皮,这关子卖得不错嘛!
“辛姐,‘关子’要是能卖就好了,只恐怕咱们又要再一次进入‘鬼门关’了!——记得上次你病前我们加班加到快吐血而连夜赶制的那个塔糕吗?——那家公司又来订货了,老板娘昨天撂下电话后,说还是给大家一样的时间,让我们在两天内再一次完成一座一模一样的蛋糕塔!”
“什么?!——上次的那家单位是什么牛公司啊,要接二连三地开爬梯?”我果然开始心不甘情不愿。
“哎,小甜,你啥记性啊你!起完了名自己却忘了叫,又辛姐辛姐地套近乎!——辛导,是这样,任务是老板娘直接交代的,什么公司她也没说。不过感觉到那家公司挺邪乎的,好像跟辛导您还有些默契。——就说上次吧,您病了,第二天没来,那天早上正当老板娘因为塔糕无望完成而急得团团转时,那家公司忽然来了电话,说因为要出席庆典的一个关键人物突然生了病,不能前来参加大会,他们不得不将爬梯临时取消,将庆祝活动延期到了圣诞节,——现在话说就是后天,——给蛋糕店因此造成的损失也由他们来负责。——辛导,你不知道啊,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后,我那顿偷着乐啊!”
一旁少言寡语的阿默听到这儿就不乐意了,她说小钢你不要一杆子打翻一船人、临死还抓个垫背的好不好?老板娘那天着急,根本就不是因为我们无望做完那几个蛋糕,而是因为你做事不认真,稀里糊涂地把巧克力粉和椰肉丝颠倒了黑白,结果让“白领丽人”差点儿成了“黑女巫”,“法师巧克力”差点儿成了“白发魔女”,你还有脸说啊你!
……少男少女,嬉笑怒骂,日子在劳顿而活泼的气氛里倏忽滑过。
两天后的下班前,当诸位“法师、丽人们”终于风姿各异地站进了冰柜后,大家伸懒腰的伸懒腰,打哈欠的打哈欠,先后起着哄,高喊着“耶稣万岁”、“圣诞节万岁”之类的草根族原创口号。
打烊前,小钢一边用眼睛溜着两个妹妹,一边犯痞地说:“哎,二位佳人,记住,明个儿是圣诞节,是哥哥死皮赖脸才跟老板娘申请来的轮休日。不管你俩怎么暗恋我,思念我,明儿一整天都不要给我打电话,因为我要好好睡个懒觉。——即便今晚我那张暖床变成了耶稣的小马槽,我也要把槽底睡穿!”
就在大家你一嘴我一嘴、叽叽喳喳地准备离开时,电话铃声响起。
小钢说走了走了,不要接了,不想前边收银台处一个新来的女孩却早已勤快地抓起电话。就见她低眉顺眼嗯嗯嗯地答应了一番,然后就说:“那好,老板娘,这可是咱们蛋糕店打牌子造声势的好机会,我这就马上叫住她。”
刚刚要推门而去的我,听了最后一句时,心中跟着一紧。
我转过身来,静静地对着她,等她来验证我的第六感。
就见她用手捂着话筒,跟大家做了个鬼脸,然后就对着我笑嘻嘻地说:“辛姐,你今天真是运气,——不,简直就是平步青云啊!告诉你吧,老板娘刚刚在电话里说,她决定临时指派你为‘蛋糕西施’,将于明天代表我们全店,把那座集法师和美人于一身的超级蛋糕塔,呈现给现场的观众!”
次日的清早,晨曦微启。
我站在自己房间里的穿衣镜前,一边打扮着,一边想着“蛋糕西施”这个阿香冠以我的堂儿皇之的美称,无奈地一笑。
“西施之沉,其美也。”——忘了是哪个古人,用这七个字概括了西施的生和死。——如果能够选择,谁不愿意有西施之美;如果能够选择,谁又愿意有西施之美?——那便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七个字时的莫大感概。美总是祸的孪生体,至少文学无数次这样地暗示了我们,——西施不但沉了鱼,还沉了夫差沉了吴国,末了,她也沉了她自己。
可有趣的是,千百年来,无数美人香消玉损,“美人计”却永存;一个西施倒下去了,千百个西施站了起来。
槟榔西施,地摊西施,蛋糕西施,——古为今用,多么富于创意。 “清凉、性感而又不失端庄”,我脑袋里重温着阿香的要求,从柜橱的衣架上拿下了几件久违了的高档衣裳,逐一地比试着,捉摸着哪件不但能达标,而且还能同店里的那件绣着“香妇人蛋糕店”的紫花围裙相搭配,那围裙是我明天现场秀蛋糕时,一定要穿出去打广告的“工作服”。
刚把一件低领紧身的乳白色薄呢裙套上了身,就忽然听到了敲门声,我一惊,赶紧把荷叶边的衣摆拽了下来,踮着脚来到门前,透过门镜往外看,——原来是金。
我想了想,深吸了口气,打开了门。
“噢麻衣尬的(Oh my God: 天呢),露露,今天你怎么打扮得这么靓?!不但绾起了头发化了妆,还穿得这么浪漫性感,是不是心有灵犀,知道我会来邀你出去?”金盯着我,眼中充满了震撼。
“怎么来之前也不打个电话?”我嗫嚅着问。
“当然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他说着就探头往里看看,说露露,这房子虽然不大,却让你收拾得挺整洁挺温馨,——怎么,周京没在这里吧?难怪在楼下只看到了你的车,没她的,就知道人家今天得回家陪奶奶过节去了,你一个人会被扔在这里落单儿,所以就早早地过来找你……”
我说犀明没有啊,京京昨天还打电话来邀我晚饭前过去,一起过平安夜。
“昨天打电话?——你不是告诉过我说,周京这两天会一直陪在这里吗?”金听出了破绽。
我看表,然后开始打岔,说犀明,我得上班了,所以就不让你坐了。
“上班,怎么又去上班了?”他看上去没有一点儿想走的意思:“那天急诊室里等着时我不是对你说过嘛,这次病好以后就不要再去上班了,好好休息一段,等体力彻底恢复了再说,——不,其实再过个把月咱们就得张罗结婚了,到时候还愁你没事儿干?!——露露,我这次也想通了,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去我那里帮忙,定义要一辈子摆弄你的方块字,那结婚后就专心在家码字玩儿,在网上写小说发酸文吧!——哎,怎么搞的,你在医院的病床上熟睡时,我还特意叮嘱过周京,说等你醒了后把我辞工的意见转给你,看来我的话分量不够,她是给当作耳旁风了……”
“犀明,你先别急,听我说,——其实做蛋糕蛮有意思的,尤其是当你看到客人笑吟吟地提着它们走出去时,你心里就特别有种成就感。还有啊,告诉你,我不但当行出色,最近还升了官发了点儿小财,做了裱花队的小头头……至于码字的事儿嘛,那是吃饱了撑得慌才能做的事儿,那就等吃饱了撑得慌的时候再说吧。就眼前来看,我得好好干,再多加些班,尽早把前两天住院时你们…,哦你…,你替我花的住院费,挣回来…”我停住,不知道怎样继续。
金却一把拉过来我,用双手环住了我的腰,说你是不是要说还我的钱?!——露露你也真是,都快成金太太了,还跟我这么客气!——还有,至于住院期间欧为你的花费,等过两天筹备结婚时,我会从东北把那笔死期存款调过来,拿出一些,顺便把你欠他的钱全部还给他,包括上次你借他的十万块,——不,我看到时候还是由我出面,直接还给纪英英算了。我届时会让她留给我一张收条,我也会把我们俩要结婚的消息顺便告诉她,以让她从此以后在我面前彻底闭嘴!——露露,你说我的想法怎样?”他说着,微微地摇动着我的身子。
我抬起头,迎着他玩味的目光,说犀明,原来纪英英早跟你说过我欠欧先生的钱?
“他要委任我为他的律师,还能保留这么重要一个证据?”欧说着揽紧我:“但我听到后,不但没有任何意外,而且暗地里非常地悔愧,——要是上次渭柳轩里我不蔓生枝节,事态也许不会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说到这儿,我不得不要跟你说声抱歉,也希望你因此能把上次的一切,包括你头上受伤的事,全都忘掉,真心地原谅我。”他说罢,便撩起了我的前额,用嘴唇轻轻地吻了吻我发际线处的疤痕,然后俯面过来寻找我的唇。
我没有躲,却举起了手掌,在四片唇之间竖起了隔墙。我说犀明不要这样,我唇上刚刚涂抹了秀水街最便宜的冒牌儿口红,据说那样的假货里会含很多有害的化学物质,一旦进了肚子,弄不好会得癌的,你要知道保护自己才是。
我说完,老师对着淘气生一般地看着他,眼里没有一丝男女之间性的暧昧。
金松了手,脸上是受挫后的失意。他双手插到西裤袋里,用轻松状掩饰着尴尬,清了清嗓子说:“露露,今天能不能给我个面子,往店里打个电话请假一天?——跟你交代个实情吧,为了能好好地补偿你,我昨晚就在上次我们一起吃饭的方庄聚福楼订了位,而且也终于搞定了上次没有拿到的那间“唐景轩”!——对了,聚福楼今天下午有场专门为订位客人举办的免费大型舞会,下午1点在一楼大厅里正式开始,而我们的圣诞大餐则是下午3点钟开饭,咱俩正好跳饿了就吃,而且……”金说到这里,忽然就停住。
我看了看表,却还是问了句“而且什么”。
“而且,为了把你介绍给我的家人,我特意把我的父母从美国邀了回来,——露露,他们昨天凌晨已经到了,现在正在我新租的房子里休息。你不知道,听到我说咱俩可望在春节前结婚,他们高兴得怎么着了似的,恨不得马上就见到你……”
“你的父母?!——犀明,这么大的事儿,你为什么事先都不通知我一声?我今天…,今天真的没有办法,不是我故意跟你过不去,是因为昨天…,昨天我已被老板娘作为‘蛋糕西施’派出,今天一定要去一个庆典现场,代表我们南城和东城的两家分店,做宣传促销活动,这不是个说取消就可以取消的任务!”
“蛋糕西施?什么蛋糕西施?!——这名头听起来怎么这么刺耳,让我不得不想起了台湾街头上那些穿着暴露的槟榔小姐,还有北京胡同里那些摆地摊的轻贱打工妹!”金惊诧地盯着我,脸色大变。
我说犀明,那所谓的“蛋糕西施”,不过是老板娘为了调动我的工作热情,而加给我的好听不好当的虚名,跟那些街头巷尾每天靠性诱惑去卖东西的“西施”们不一样,你别多想。
不想他一屁股坐在了桌边的椅子上,难过地问我说:“露露,为什么你总是那么不在意我,轻视我的感觉?!——放着律师事务所里高贵的白领不当,却穿成这样,做这种听起来就轻佻得不能再轻佻的促销工作,你真让我伤透了心!”他说到最后,竟颤抖着声音,难过地低下了头。
我径自地站在那里,见他把脸埋进了手掌,久久地不出来,心中不由得一阵悲悯。
过了一会儿,我慢慢地走过去,抬手摸了摸他散着香味的整洁的头发,说犀明,对不起,如果你真的太在意,那就这一次好不好?——其实,我也有很多事情要跟你解释,可现在不行,真的不行,请你能理解我。——我想,舞会我还是不去了,但下午完事后,我争取早点回来,陪你父母一块儿吃饭,你高兴起来好不好?
不想他忽然间就拽住我的手,然后抬起头,用雾气沼沼的一双眼睛望着我说:“露露,你终于答应我了?终于答应跟我结婚,愿意永远跟我在一起了对不对?!——我不是在做梦吧?请你告诉我我刚才听到的那些都是真心话,好不好?——对了,一着急差点忘了个大事,为了表达我娶你的诚意,我昨天特意买了这个…,这个订婚戒指…,本想今天当着我父母的面儿送给你,让他们知道我对你是认真的,但这会儿…,这会儿…,露露,我好想知道你喜不喜欢它,合不合适?”他说着,用微微发颤的手,从外衣兜里掏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黑丝绒盒子,用手心托给我。
然后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它,一边说露露,来,试试它,我花了十来万块给你买的,1克拉的裸钻!
厅里的槽灯下,那枚圆形的尤物正清亮澄澈、光芒四射地眩着人的眼,我仿佛中了邪似地呆在那里,石化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发现,它已被他套在了我左手的中指上,晶莹剔透地高耸着。我低下头,轻轻地退掉它,有些语无伦次地告诉他说:“犀明,这个真好看…,真好看…,不过,能不能等一等,等一等,我刚刚说过,下班…,下班后会争取早点回来,不过已经答应老板娘了,就得去南城…,南城,当然,当然我知道…,诺言和忠实…,诺言和忠实就在这枚钻石中,但犀明,它们是不是也在那枚…,那枚…,那枚答应了就得送过去的蛋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