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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生病 ...


  •   一扇门关掉,就必会有另一扇门打开,——宗教以动人的场景虚设,善意地粉饰着令人尴尬的生存状态。

      所以,为了成全一个美好的童话,我们必须学习做卖火柴的小女孩,在漆黑寒冷走不到尽头的漫漫长夜,不去理会那因谋生而冻伤的双脚,只要不断地擦亮着手中的火柴,持守着灵魂的希望之光……

      于是那天晚上,我在给回老家已两周多的爸爸写信时,调动了久违的宗教情怀和童话般的想象,向爸爸“风调雨顺”地叙述了一番事实上我正风雨无阻地加班赚钱的那份新工作——

      “……爸,您的祷告真灵,就在你走后还没到一周的时间里,上帝就伸出了他慈爱的大掌,为我开启了工作之门。

      这扇门把我引到了一个暖洋洋香喷喷的蛋糕店里。——本来是按广告前去应征收银员的,但还没有到三天的试用期,老板娘便发现了我在数字方面马大哈的特点,就把我调到后面的工作房打杂,——可没想到那个姓董的老师傅看到我在蛋糕上胡乱挤出些花样后,就立刻‘伯乐’了我一番,说我天生是个裱花师的好料子,让我立刻从一个挤花小妹变成了他的“助教”,帮他带正在跟他学徒的那几个员工。

      爸,虽然到目前为止,我管的人只有三个,但每天要从我眼皮底下过关上百个蛋糕,谈何容易啊!——人数和糕数加一起,我至少也是个连长级的对不对?——爸,为了保持我这个“天才裱花师”的传奇,我一口咬定从前没有学过画画,更没有提起我小时候跟外婆学过描龙画凤苏刺湘绣什么的。——如果你有事打电话到店里找我,万一老板娘一不留神对你夸起我,爸你一定要承受得住,三缄其口,千万别像从前那样,将我把外婆教我的玫瑰绣成了包心菜的那回事,随口“往事出来”啊,好不好?(看到这儿,老爸您肯定嘿嘿嘿了吧?)”

      我写完了这段后,就停住笔用手搓起额头来,仿佛那里正纠集着一堆令我愁眉不展的心结。——我知道有一扇门让我心有戚戚,可又非提不可,那就是金律师的那扇在爸爸眼里将来必定会气派阔绰的“大宅门”。

      “爸,因为我眼下的这份工作经常需要加班,几乎占了我睡觉以外的所有时间,因而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精力去敲金律师的那扇门。——不过正如爸爸说过的那样,犀明他能力过人,当行出色,以今日社会失业大军的浩荡之势,我们大可不必为他找不到人帮忙而担心。”——我写到这里就打住,没有提起爸爸走后我断了家里的电话后,犀明关切的留言差点儿涨爆了我手机的事儿,——当然我知道,他关切我的最大动力,并不是因为彼此之间关系的改善,而是始自于他知道了我和欧之间的冷冻局面。

      总算过了“金门”,——我长长地吁了口气,连忙把话题插科打诨地搭在了我那抠门的远房二叔身上。我叮嘱爸爸说,第一次在二叔家住,吃的喝的用的心里都得有个数,好在日后回京离开时把钱留下,免得精打细算的他下次到北京时,连本带息地跟你女儿讨债。

      在“出门前别忘了随身带气喘喷剂和救心丸”之后,我转了转酸痛的手腕,用有些生涩歪扭的小字收了尾。——我说爸你别怪我这钢笔字写得越来越差劲,在这个通讯发达讲求便利的时代,多少人都从伟大的书法家被简化成“速效打字机”了,更何况你那只跟爷爷学写过两本小楷的女儿,——若不是为了我那不用伊妹不懂MSN的老爸,我哪能用这样长的时间大搞复古运动,——用钢笔给您写信?

      那天晚上我把信放在枕边,香甜地睡了一夜。以后我便知道,一段差强人意的话,也可以换来一片踏实的梦境。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来到了蛋糕店。让白褂子紫围裙上了身后,我坐在工作房里,像模像样地继续当着“天才裱花师”。——我不知道在上帝的眼里,我是不是胜任这个角色,但我却隐约地觉得,我暗中渴望为妻为母的主妇角色,似乎不在祂设计给我的任何一个剧本里。

      就在我手握着挤花笔,凝神运气地往一枚生日蛋糕的寿桃旁写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几个字时,三十几岁的老板娘阿香走了进来,站到了我的身旁。——说实话,无论就粉嫩的皮肤还是就温馨的笑容,这位台湾女子都让这家“香妇人蛋糕店”名副其实,而人气的热络,也正是她开店半年后蛋糕便在附近的小区里迅速“粉”起来的一大原因。

      阿香见我写完了字,就拍拍我的肩说:“辛露,刚才我查了留言,今天董师傅过不来了,原因是他昨晚半夜生了病,加入了今冬北京的流行感冒大军中。”

      我对面的几个“徒弟们”听到后,立刻抬起头来面面相觑,看上去与其说是在替老师傅难过,毋宁说是担心自己是否早被传染,早就成了潜伏期阴影下的患者。这是自去年非典发难后,与大众脸上常见的惊恐表情。——非典过去了,恐惧症却永存,仿佛身边所有患感冒的人,都是非典的嫌疑犯。

      阿香看到大家这样,就笑着说你们别紧张,董师傅半夜看急诊了,不是非典,一般的感冒而已,稍安勿躁。——其实我进来呢,主要是想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刚才在电话中接到了一个大型庆典的蛋糕订单,从现在开始,我们要用一天半的时间做7个直径为30厘米3斤重的超级蛋糕,然后装点成三角形糕塔,礼拜六上午送到现场。——请大家齐心协力帮帮忙,如果留下来加班,我会付三倍的工钱,比平时的加班费还要多一倍,希望大家加把劲。

      见大家没人作声,阿香就对我说:“小辛,没有问题的话,就带领大家开始吧。除了一定要将代表我们店水平的“提拉米苏”和适合庆典的“欢聚一堂”推上台面之外,其他五种样式你自己挑着看,我这次把决定权下放给你。”

      阿香出去后,我起身进了里间的小办公室,去找店里带照片的蛋糕明细大全。外面的两女一男耐不住寂寞,就叽叽咕咕地开始了“三人一台戏”。

      “加班费?!那不过意味着我们一小时只能多拿十几块而已,刚够买一牙儿蛋糕角的,还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我最服她那个劲儿!本来是在剥削你,却弄个满脸慈爱语重心长的菩萨样儿,让我稀里糊涂地就忘记了自己被剥削被压迫的地位,你说怪不怪?”

      “怪什么!要不是剥削,她怎么能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就在东城开了第二家店?!——还是老马他老人家说得对,那些成为新资本的利润,都是来自于资本家从我们身上榨取的剩余价值,难怪我在蛋糕店呆了这么久了,还是胖不起来,都被这个粉面蛇蝎的女人榨干了油!”

      我拿着硬壳包装的明细大全转身回来,清了清嗓子,站到了几人的面前。屋内立刻万马齐喑,鸦雀无声。叫小钢的大男生为了不让两个妹妹看扁他,就仗着胆子问我:“辛姐,你不会因为最近被提为助理,就把我们刚才说的话,都告诉阿香老板吧?”

      我笑笑,说基于我对老板娘的了解,她对我们手下出来的蛋糕,远比对我们嘴里出来的话更有兴趣。——如果你们真的认为她在剥削,那就好好研究一下这剥削里面的学问,譬如说市面上根本见不到的老板娘自创的十几种新品样,譬如说老板娘的微笑和话语中的含金量,你有空可以算算是多少,——因为关于她的这些,马克思的“资本论”里好像都没提。——好了,如果还把我当个姐姐的话,一边想我的话,一边在下列蛋糕中任选一种开始工作:法师巧克力,黑森林,白领丽人,粉红佳人和黄金岁月。

      我说完,转身到大号冷冻柜里,找出四枚直径为30厘米的大号阳春蛋糕心,分别摆到了大家的面前。之后我来到后面储存库里的货架前,将马上需要的巧克力粉、樱桃罐头、芒果罐头和柠檬粉,从货架上一一拿下来,——就在这时,围裙里的手机开始震动。

      我打开一看,是银行好友小波发来的一条信息,说刚刚有十万块人民币,入了我的帐。——我看完就是一愣,心想爸爸的钱怎么这么快就补下来了,可他打钱之前会跟我打个招呼啊,——越想越不大可能,脑海中随即是一连串的大问号。

      正犹豫着,忽然鼻子又闷又痒,随后就阿嚏阿嚏地连打了两个喷嚏。

      这两个喷嚏让我想到了欧,那个那天带着病在楼下等我、后来却又被我甩了一巴掌的男人。

      当我的手掌落到他脸上的那一刻,我忽然就觉得那曾经与我亲密无间过的脸颊,今天成了滚烫的烙铁,而他此刻正抓着我腕子的手,却是指尖冰冷,掌里虚汗涔涔。——这一切让我倏忽间意识到,他此刻正在发烧。

      “你生病了?”我心里一疼,伸手去探他的额头。

      他就势揽过我,在黑暗中盯着我的眼睛说:“要不是怕传染你,我早就让你的嘴巴来不及说出半个字!”

      我说你都烧成这样了,还皮呀?有没有吃药啊?要不然去急诊室打一针?

      “怎么?露露,害怕了?——担心刚刚禽兽不如的我,会得上禽流感对不对?——不过你放心,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我患的还是一般性的‘人流感’,是送南希到美国第二天发烧进了急诊室后,医生诊断的,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我想我这一说,你就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周里,我没能跟你联系上的原因了吧?——开始时病情不明,咳嗽、发烧的症状又像SARS,所以我被老美作为中国来的非典嫌疑犯,关在了隔离病房里观察起来,害得南希好几天都没能见到我。”

      “原来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边说边想帮他戴上羽绒衣的帽子。

      他就攥住了我的手,切切地说:“难道女孩子都是这样,不见棺材不落泪吗?——后来南希也是这样,允许见面的那天,她见我病得面黄肌瘦,便再也不像一路上那样跟我耍脾气、使性子了,而是哽咽着对我说:‘爹地,只要你能好好的出院,我怎么都行,再也不管你和妈咪的事了!事实上,妈咪昨天已打电话来问起你了,并催你早点回去,说那个叫苏三的要去南方巡回演出,离开前想同你见个面,就撞车的事进行谈判……我怕你听了心烦,就没有告诉你,只跟妈咪说你有点感冒,过两天好了再跟她通话,也没敢把你住院后被隔离的事情告诉她……’”

      “不要说了,赶快去医院吧。”我把手指压在他的唇上,凝望着他,心中五味杂陈。——爱恋,心疼,无奈,抑郁和绝望,渐渐地混合成为我眼中浓重的雾水,然后涨潮般地浮升。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爸爸的咳嗽声。我一惊,缩回身,说我爸好像来了,——你知道他那脾气,我得回去,你赶紧走,去医院,答应我,去医院!

      其实,那天爸爸并没有出楼。——声音是从楼上气窗里传过来的,待我回走几步后认识到了那一点时,却没有转身再次回到欧的身边,而是执意地借着爸爸这唯一一张欧不敢面对的王牌,毅然走掉,将一个生病的他,孤零零地弃在了漆黑的夜色中。

      在往回走的那几十步里,我怀着五脏俱焚一般的痛楚,热泪潸然。

      我知道,每往前一步,都是一次辜负,一种践踏,——我知道背后的那个男人,正用沉默呼唤着我,也正用伤痛放生着我。

      杰,你要去医院,一定要去医院啊!——我推开楼下的厅门,躲在梯下的暗影里,捂面抽噎,心里呼唤着。——杰,你知道,我是最想守在你身边照顾你、呵护你的那个人,但你也许还不知道,也正是这个深爱着你的我,会把你带到万劫不复的危险边缘……

      晚上收工前,当我把做好的“提拉米苏”、“欢聚一堂”、“黑森林”和“黄金岁月”肩并肩地摆放在巨型冷藏箱后,转身过来刚刚说了声“大家辛苦了”,忽然就觉得天旋地转,脚下无根。我随即感到浑身发冷,背有虚汗,举手贴在额头上试了试,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发烧。

      我知道,身心皆惫的我,终于也病了。

      下班后,因为剧烈的头痛,我没能像大家一样,成为一个欢欢喜喜离开的下班族。

      两手抱了杯开水,我站在秀蛋糕的橱窗前,望着同事们三三两两地出去,一波又一波地汇入窗外街道上的人潮中。

      ——因为病了,我有理由掉队;因为父亲走了,我有理由懒得回家;因为爱了散了,我有理由不再想念,只让自己和自己好好的呆上一会儿。

      病了好。爸爸走了好。爱了散了好。——我要学会不去牵挂,让疲倦的心灵单单守护着虚弱的身体,说咱们两个再也不分家。

      电话铃声清脆地响起,是店里的电话。——我没有去接,而是看了看表,用一个多余的动作来印证着属于我的下班时间,——是缺乏自信之人的典型表现。

      身子愈发地感到寒冷,我闷头往嘴里吞着热水,用微薄的意志去抵抗着还在高分贝持续着的铃声,——忽然就想,电话那端的那个似乎早已笃信下班后还有一个我正赖在这里不走的打电话之人,会不会是老板娘?

      我放下杯子,顶着大筐一般的脑袋,起身过去接电话。

      “是香妇人蛋糕店吗?”说话的是个女生,声音很白领很清爽。

      我说是。——话音刚落,鼻子闷胀得要命。我揉搓着,抑制着要打喷嚏的冲动。

      “这么长时间没人接电话,我还以为打错号了。”

      我说我们下班了。

      “我们写字楼里的人还没下班,你们倒先下班了,真是不错。——明儿个我想去你们店,当一名‘蛋糕西施’成不成?”她调皮地调侃着。

      我说好,我们这儿眼下正是圣诞节生意火人手缺的时候,你来应征好了,就冲你这音儿,保准儿成!——不过无论如何今天打烊了,明早再说吧。

      我使劲儿地揉着鼻子,想忽悠着将这个听上去是来找工作的女生,三言两语地打发掉。

      不想她就不再搭碴儿,却似乎是转身过去对另外一条线上的什么人说:“老板,她刚刚说她们已经下班了,怎么办?——哦,好,好,那您等一下,我再问问她。”

      我用手掐着太阳穴,皱了皱眉头。

      “小姐请问,20%打折的圣诞庆典蛋糕塔是你们店推出的吧?”她忽然转了话题。
      我说是。

      “我这里下周要对外搞一场大型圣诞爬梯,我老板现在想过去看看那几款庆典蛋糕的样子,好选一种定下来,不知行不行?”

      我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已经下班关门了。

      “可他现在刚好就在你们店附近的新发街上。因为这会儿他找不到下午去南城办事时、路过街口时看到的那个带有你们店广告的大牌子,只凭当时的印象记住了你们的店名,所以就让我查找贵店的电话并打过去,以搞清你们店的位置,他好顺路过去看一下蛋糕的样品,——请问小姐,贵店门牌是几号?”

      “新发路28号。你让他来吧。”我短暂地应付着。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急着走,在店里等他咯?”

      “对不起,你误解了,我马上就要离开了。——不过我走不走并不影响他过来看蛋糕的长相,因为有关圣诞节、新年聚会的所有蛋糕模型,都秀在正门那一侧的橱窗里,让他过来自己看就是了。”

      我说完这句,就开始不停地咳嗽。我呼噜着嗓子断断续续地对着电话说了对不起,然后挂了电话。

      我转身坐在椅子上,一边大口大口地继续喝水,一边努力地回想着附近街上哪里有药店,好立刻过去弄点头疼脑热的感冒药。——半小时前还因为明天是否能顺利登场而不断困扰着我的“白领丽人”、“红粉佳人”以及“黄金岁月”等等,这会儿个个在黯然失色,而此时此刻我脑中最当红的名字,是进口药泰利诺。

      知道快挺不住了,我撂下杯子晃晃悠悠地过去,找来“停止营业”的牌子,刚要挂在门口,忽然就看到落地玻璃门外的马路旁,有一辆看上去好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了路旁我车子的后面。

      然后我就是一愣,——借着路灯我看清了下车人的面孔,那是有着一张白净脸的金犀明。——此刻他两手正插在深蓝色的羽绒衣兜里,对着这边的门市房逐一地望着,没一会儿,就朝着我这个方向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我连忙伸手到身后的墙上,关了灯,又摸黑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上了门,然后转身走进了里面的工作房。

      金在门口敲着门,似乎不大甘心他一过来这里就有人关门闭户,息事宁人。——过了一会儿他见里面没动静,也就不再坚持,而是沿着门前的橱窗,边走边看,最后站到七款组合的塔糕的那一栏里,对着里面捉摸着。

      不知是因为烧得太高还是紧张,我浑身冷得开始发抖,人虚得拿不成个儿。透过工作房的毛玻璃,我用近于祈祷的目光望着他的身影,只希望他能尽快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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