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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圣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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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穿流不息,青春在一场风一场雨中扑打着韶光的翅膀,顽强地向前。
两周后,在南城一家叫做“新新人类教会”里的舞台上,一群青年人正在用激昂的摇滚乐来演绎着耶稣:
“垂吊的十架垂吊的十架垂吊的是比十架还要瘦的耶稣
祂赤条条地被钉赤条条地被钉仅有的是几根硬骨
三十三年啊 祂什么都没有只为了千年的救赎
瞎子能看见瘫子站起来那血漏的妇人摸着祂就康复
……
一个妓女又被绑来周围都是兴冲冲的刽子手
耶稣却为她撑了腰让她躲过了以色列那野蛮的石头
祂对她说你走吧我不定你的罪女人她就被饶恕
卑微的女人她哭了从此她就被写进了圣书……”
“停——!”一声长令,台上的乐队戛然而止。
台下无座椅的空场前,罩在红巾蓝袍里的老牧师,正举起双手对着台上打着暂停的手势,——远望过去,他倒是更像外国魔幻电影中的一名法师。
领队的键盘手绕过话筒,小跑着来到台边,俯身向牧师请示着什么,——他是阿光,有着圆圆的脸和稚气的笑容,一眼看去,像法师面前的一株茁壮成长的植物。
他从前是阿十的好友,曾在女儿吧的晚场中主弹电子琴。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就离开了,据说去因是因为信了耶稣,弃暗投明。在随后几天缅怀性的八卦里,几个喜欢他的女吧虫们藉着烈性的威斯忌,恣意原创。她们说走了的阿光心性好得不得了,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本属于光明之中,来酒吧这种黑乎乎的地方混日子,不过是他逆势生存的一种暂短的表象,长不了;而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也像伟大的耶稣一样,“离开”才是本质上的回归。
后来阿十听到这些话,就犯痞。他找空凑过去,说瞧你们瞧你们,就是这样,人一走了,不管是啥破烂,都成了沧海遗珠;眼前的帅哥不管有多好,都是沧海一粟。——告诉你们实话吧,我哥们阿光弃暗投明的真正原因,跟上帝呀耶稣呀没有多大的关系,而是因为务实和赚钱。他前一段组建了自己的乐队,专门给一些名流云集的私人酒会提供助兴服务,那其中也包括为有钱的教会演奏现代派的诗歌……
人情似纸张张薄,——两天后,想念阿光的女孩子们,便都开始围着阿十打情骂俏;
世事如棋局局新,——两年后,那个从没有缅怀过阿光的我,却在这间由LOFT 改成的、为新新人类们以蹦蹦跳跳的方式来赞美耶稣的中空会所里,碰到了阿光。
“阿光啊,”——牧师指着舞台上打映着歌词的大屏幕,扶了扶眼镜:“这首新歌挺不错,唱起来通俗上口,听上去念念叨叨的很有摇滚的味道,绝对符合我们教会这些年轻人的口味,——只是,只是后边这一段,——这样吧,你能不能下来,我们再商量一下?”牧师说着指了指台边的楼梯,欲言又止。
“卫牧师,你喜欢就成。不过,”小光搔了搔头发,一脸为难的样子:“牧师,曲子虽是我早就写好的,可这歌词却一直都没谱儿,直到今天下午我在这里偶然遇到了一位我从前的朋友,才被她搞定。——我的这位朋友她叫辛露,专喜欢听着音乐即兴填词,从前我在后海演奏时她就是这样,一边听着我们叮叮咣咣地敲,一边给我们写字,刚才的这首歌就是这样现场完成的。”
“哦?辛露?你说的是哪位?”牧师听了,透过眼镜,往台上寻摸着。
阿光见了就嘿嘿一笑:“牧师,我那朋友她是个女的,台上的这群秃小子里哪有。据我所知,她不大出头,很少上台,所以牧师,你往台上看不如往台下看,往前面看不如往后面看。”他说着,对着空场外围四周的座椅指了指。在那空空如也的上百个座位中,我正坐在角落里。
牧师顺着小光的手转过头来,我对他招招手。他见了,就笑呵呵地走到了我的近前,然后礼貌地过来握手。他先是说辛姊妹幸会幸会,然后忽然就盯着我,说你这张面孔怎么这么熟悉,我怎么好象在哪里见过你?
我站起身来握了手,说是吗,可牧师我可是第一次见到你。——也许是因为我有张大众化的脸谱吧,或跟牧师的哪个会友长得像也说不定。
牧师说不可能不可能,我肯定见过你,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好了好了,都是我这个坏记性,难为它也没用。不过小辛,你能写出这样的歌词,一定是个年轻的老信徒!——请问,你目前在那家聚会?
我说卫牧师很惭愧,我还不是基督徒。以前除了偶尔到崇文门亚斯立堂做礼拜外,没有在某家教会固定聚会过。
他宽和地大笑,说没关系没关系,跟耶稣聚会什么时候都不晚,我们教会年轻人多,欢迎你来入会!
我笑笑,说卫牧师不好意思,可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入会,而是来祷告的,——我父亲得了癌症,就住在附近的医院里,快一个月了。医院里的主治医生说,如果爸爸手术后恢复得好,过了这个感恩节后,他就可以出院回家了。我一高兴,忽然就想起另外一位叫李医生的提起过,说这家她常来听道的教会每礼拜三都有固定的祈祷会,所以我就过来给我爸祷告来了,——不想今天下午一进来,不但得知祷告会临时被取消了,还在这里意外地碰到了我的老朋友阿光,于是就跟他凑热闹编了会儿歌词……
“小辛,——你,你刚才说你爸住院,是不是在方庄往南的那家综合医院?”没等我说完,牧师就打断了我。
我说对,牧师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看着你面熟嘛!——那就对了,我老伴两周前因胆囊炎入院,就在那间医院住院部的二楼里。我记得楼梯上我碰到过你好几次,你总是穿着一件石青色的风衣,风风火火地来去。尤其是——”他忽然间停顿,看了看我充满询问的眼睛,然后接着说:“有一天晚上,我半夜起来给我老伴倒水时,忽见窗外飘起了雪,我想看看雪下得大不大,就往楼下院中瞄了一眼,不想就发现有一辆有半个坦克那么大的吉普车,正停在前门外,——如果没看错的话,那个从上面下来的姑娘,就是你吧?”
我听了,心里就咯噔的一下。——那一天半夜下车时,并不是我一个人从车上下来进了前门的,还有杰森。他牵着我的手,把我送进走廊的深处,直到快要转弯上楼时,他才不得不放开了我。
我对着牧师勉强地笑笑,未置是否。然后我撩起外套的衣袖,故意伸腕看了看表说:“这时间真是不抗过,弄了几段歌词,一下午就过去了。卫牧师,我的圣经知识有限,所知道的那点故事都七拼八凑地用在歌词上了,如果哪里出了错,你就尽管改。”
牧师听了我的话,就啧啧地摆了摆手。他说小辛你太客气了,快坐下,快坐下,让我们一起来好好谈谈。我不但要同你讨论一下歌词,还要了解一下你爸爸的情况,在他出院前,好能亲自去医院为他按手祷告。——他说着,便伸手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坐下。
我顷刻间脑袋混乱,无所适从。——我刚才的避而不答,是不是更加已经引起了卫牧师对我和杰森关系的好奇?还有,若不久后,他真的因为去医院祷告而同爸爸相识了,那么他会不会也像刚才一样,对爸爸将我与杰森深夜牵手而归的场景再复述一遍,——而一旦那样,我在爸爸手术前编造的那些谎言,势必就会全盘穿帮了。
——就在那天爸爸蹾了杯子后,我望着桌上四溅的水花,咬着牙开始说假话。
我说爸你明天一定要手术啊,不然我这片努力就白费了。我说爸你从楼下挂号处的医生那里听到的猜测是对的,我晚上是出去借钱了,而且也确实是管男人借的,但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你喜欢的金律师啊!——他听到你得了重病,不但爽快地把钱借给我,还为我压惊舒愁,请我吃宫廷菜,饭间答应给我工作,后来出来的时候,不管怎么推辞都坚持送我回到医院,回到你的身边,所以我才回来得这么晚。——我说爸,你说你刚才从窗口看见的那个牵我手的男人,看上去不像他,那有什么奇怪?!金律师他的变化真大,今天我们碰面时我都差点儿没认出来他,又更何况你这双上了岁数的眼睛,又更何况你离得这么远!
见父亲若有所思地不作声,我知道“金律师”这三个字发生了效力。我趁热打铁,
劝导说:“爸,你不是说你当下最大的心愿,就是要看着我嫁个好人家吗?那你明天是不是要去好好手术啊?!——等你一出院啊,我立马就去金那里上班,然后努力地帮他赚钱,让他的事业在最短的时间内在北京落地生根。等他的事业稳固后,我就跟他结婚,然后再给你生一大堆满地跑的孙子孙女,让他们眼花乱滚地喊着你外公,那一天不好吗?!”
——衣兜里的电话忽然间开始振动,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就向后挪了一步,说卫牧师真对不起,我有个电话。之后就从珊瑚红的棉绒衣里,救命稻草一般地把手机抓过来,掏出来盯着看。屏幕上果然是一个我正期待的短讯:露露,我已回京。十分钟之后在外面等你。杰。——那是杰森出差后离开北京的一个月里,我天天期盼的几个字
我看罢,脸上情不自禁地绽出笑容。我吁了一口气,抬起头对着卫牧师微笑着说:“卫牧师,如果歌词没有问题的话,我要离开了。”
牧师看我要走,这才直截了当地进入原话题。他摘下了黑框眼镜,从兜里拿出纸一边擦着,一边说:“小辛啊,这歌吧,它前面真是不错,从十字架切入,传扬耶稣的神迹,与礼拜天这里要举行的感恩福音布道会的主题一拍即合。不过呢——”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转折:“后面说妓女的这段歌词,我看就算了,要是能把它们砍下去,换上其他的神迹才好,——你大概也看出来了,我们这间会所是由一家破旧的厂房改建来的,之所以保留了LOFT的原味,一是因为省钱,二来也是因为福音传播的对象,大多是南城打工的年轻人。他们来自全国各地,大半都在京城里做工仔工妹,基本上是些在服务行业挣扎的社会底层人。”
“社会底层又怎样呢?”我想走,却又莫名其妙地追问了一句。
“说白了吧,这些人当中有很多的女孩子都是来自于酒吧、KTV、洗浴中心什么的,不工作的呢,基本是属于附近新区的二奶族,”——他说到这里,莫名其妙地瞄了我一眼。
我与牧师对视着,无动于衷。
“我担心,如果她们没有相应的理解力,唱到最后的那一段,把耶稣当成了给一个妓女撑要的后台大哥形象,那可就糟了。”
听到这我就笑了。我说牧师我懂你的意思了,不过在我看来,一位圣者和一个给妓女撑要的男人,完全有可能是同一个人,而也许正因为如此,圣经中的那个看上去很反经义的女子,才能被写进圣书里。——不过呢,如果牧师您实在不喜欢那一段,就算了,干脆把歌词换成五月花号什么的吧,因为据说那条船上,来的都是清教徒,应该是一个妓女都没有。
我说完,还没等卫牧师眼底的冷峭泛出霜来,就摆手说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