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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祝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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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阳光再一次眷顾了这座小城。
晨光初露,苏醒的生机像是在唱着一首祝歌。
那位初来的人类祝师浅浅笑着,所过之处,自然界最微不足道也为他折腰。
而他俯下身子,同雨露打了声招呼:“你们好啊。”
莹莹的祝福随着他的话语凝成细碎的光点,仿佛是天赐的恩惠。
同他本人一般,带着与生俱来的善意。
当阳光普照,市民们会放下隔阂,聚集在城中广场,互道福祝。
这是欢喜境古老的习俗。
而在西城,直到如今仍然日复一日的恪守这一条的,只有那位人类祝师。
其余族种的市民,则会在得到祝师的问候后,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给予他回应。
——“先生,晨安。”
——“晨安。”
自人群中走过,给予每个人祝福,是人类祝师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刻。
2.
男人迎面而来,他五米之内,无人愿近。
可祝师神色未变,像对待任何一个人那样:“先生,晨安。”
男人恍若未闻,只与人类祝师擦肩而过。
被无视,可祝师仍是浅浅笑着。
只是后来才回过头,多看了他一眼。
他看见那男人的背影高大,阳光投下阴影,竟莫名觉出几分孤寂。
而其余市民看见他,只会不耐地避开,或视若无睹。
大约是祝师眼里的疑惑太过明显,有市民恰巧路过,便悄声解释:“祝师先生,您初来西城,大约不太清楚。那人叫米勒,出身不太清白,性格也很怪,几乎从不和人交流。”
3.
市民们对米勒的一致的排斥,那位祝师或许注意到,又或许没有。
每一个早晨,在中心广场的晨拜,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向每一个人道“晨安”,包括米勒。
不厌其烦得重复那句:
“晨安,米勒先生。”
哪怕永远也得不到米勒的回应。
不过他一直如此,似乎所做一切只是执着的把祝福给予每一个人,而从不在意是否得到回答。
4.
双喜境向来是得到神明的偏爱的。
一年一度的祈福节那天,各方祝师登上祭坛,将神明的祝福撒向天际。
这是绝无仅有的恩赐。
相传出生在祈福节这天的孩子,将会一生顺遂,万事胜意。
米勒却知道,这一切都是子虚乌有。甚至连那位神明也不知是不是仅是凡尘的寄托。
思及此,他嘴角扯出嘲讽的弧度。
如果那些所谓神明使者得知他的想法,恐怕又要把他打作异端。
米勒却是不在意的。
朝拜的队伍绕过城池,走过中央广场,载歌载舞,路过米勒房子的窗。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米勒仍然冷冰冰,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那些热闹和他无关。
在祈福节中,恩泽平等地给予每一个人,米勒永远是被遗漏掉的。
朝拜的队伍路过,然后走远,没有丝毫停留。米勒立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烛光熄灭。
明明是阳光普照,可一旦连这最后的烛光也灭掉,米勒的房间竟已完全淹没于黑暗中。
那一扇窗竟是将两个世界完全割裂开。
过了许久,才终于有一道影子自黑暗中,到米勒五步之外便停下,不失恭敬地唤了声:“殿下。”
米勒没有动作。
那声音接着道:“过了今日,您便正式成年了。”
闻此,米勒才终于抬头,那一刹那,他那双常常被判作冰冷的双眸闪过独属于精灵族的微茫,矜贵、神秘。
米勒是被放逐于人间的精灵王储,是精灵王与人类的混血。
唯一一个不得神明赐福,从出生就被视为不祥。
但分明不该是如此。
黑暗中的影子眼睛里泛着狠厉的金属光泽,他道:
“我们在城外等您,只待您一声令下,率领我们踏平西城,一雪前耻。”
米勒不语。
直到象征着恩泽的紫光在米勒眼前跳了跳,他才露出了些许疑惑的神情。
这代表着,有一位祝师在向上天祈愿的时候,自愿为米勒祁得。
这是一件对任何市民而言都很常见的事。他们向来会在祈福节这天收到数不尽的紫光,有心人会将它收集在小瓶子里,这象征着未来一年的好运气。
但之于米勒,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有一位祝师,愿意为他祈愿。
热闹渐进,回途的祈福长队路过米勒的窗前。
那位人类祝师身着盛装,走在队伍最前,光辉圣洁。
而米勒不经意间与祝师目光相遇。
祝师笑道:“晨安,米勒先生。”
米勒依旧没有回应。
他只是平静地关了窗,彻底的一丝光都透不进,这就显得那团紫光如此明亮。
米勒道:“再等一等。”
5.
他是欢喜境最优秀的祝师,博爱、良善。
在他的口中,万物都值得赞颂,哪怕是十足的恶意,也可以与之和解。
他把美好的祝愿带给所见的每一个生灵,哪怕是微不足道。
他爱所有人,也被所有人爱着。
6.
“晨安,米勒先生。”
又是他。
米勒根本不用回头,就能想象到祝师带着笑的鲜艳模样。
晨拜的中央广场,祝师依旧路过每一个人,不厌其烦地对每一个人说“晨安。”
米勒眼底不通悲喜,心里却道:第三百一十四天。
这是祝师第三百一十四天为他停步,笑道“晨安”。
一次又一次。
米勒淡淡的,“嗯。”
7.
米勒每天都冷冰冰的,仿佛苍山的冰雪,夕阳薄山。
哪怕是灵气骤起,卷起绚烂的颜色,也不能在他心里留下什么波澜。
就算被放逐西城,戴上限制灵力的锁环,他依旧优秀耀眼。
于是那不清白的出身便被时不时被旁人提出来,鞭策一番,仿佛借此心理便能平衡些。
“你们别忘了,他是被神明遗落的罪人。和这种人走得近了,可是会粘上坏气运的!”
他们如是说。
本是晨拜途中的窃窃私语,却也没什么顾忌,说得人尽皆知才好。
这些市民肆无忌惮的冷嘲热讽也不会顾忌当事人。甚至米勒就在他们身后,冷眼旁观。
直到有眼尖的推搡一下身边的同伴,提醒道:“祝师走近了,快别说了!”
谁都知道,唯有祝师是例外。
他待每一个人好,无关身份。
说来奇怪,几乎每个市民都有这样的感觉,只要这位祝师靠近便让人觉得身心通畅,而那些理所当然的肮脏都不能入他的眼。
“先生们,晨安。”
他对每一个人说晨安,最后却停在了米勒眼前,旁若无人般:
“晨安,米勒先生。”
像是根本意识不到别人对米勒的排斥,祝师像对待每一个人一样,对待他。
米勒在听到祝师的名字时,便已经抬眼看他。
那位人类祝师浅浅笑着,投下阳光的侧影。
米勒说不清什么感受,只是鬼使神差地回复:“晨安。”
第五百三十一天。
8.
后来每天早晨,回应祝师的那句“晨安”,仿佛已经成了习惯。
尽管米勒依旧面容冷峻。
9.
晨拜的钟声响起,嗡鸣声久久不散。
今日晨拜的队伍里,没有祝师。
米勒才忽然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祈福节。
米勒向来是不被允许参与祈福节的。甚至就连参与每日的晨拜,对于市民来说,都是他们给他的恩赐。
米勒不在意这些。
他回到小楼,依旧立在窗前。
在第二道钟声响起的时候,他收到了属于他的紫光。
整个城市都被福泽笼罩,欢声笑语在不远处上演。可只有眼前的紫光,是给米勒的。
只属于他。
米勒向来说不清关于那位人类祝师的一切。
他习惯了很多年游离于人群之外的生活,只觉得祝师的博爱是无聊的、毫无意义的、甚至可笑的。
可他也确实因为那些可笑的“晨安”,没有选择在成年那天一走了之。
一念之差,他留下的,也不过是一句句“晨安”。
10.
神谕。
众人屏住了呼吸,殷切的目光看向祭坛之前的祝师。他默念着通神咒。
这一次,神谕里会说些什么呢?
最后一个咒符落下,万千荧光汇聚在祭坛中央。
与此同时,每个人都看到了神谕。
“逐异端。”
人群中逐渐躁动起来。
在西城,能被称作异端的,他们只能想到一个。
不知道是谁提了一句:“精灵王与人类私通生下的那个孩子,是叫米勒吧?”
米勒可是混血,最不被世俗容纳的混血,当然当的上一句“异端”。
神谕既出,各族与异种之间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他们理所当然的认为,混血儿是被神明抛弃的不祥之物。
祈福之礼仍在进行。
祝师微阖双眼,向上天祈愿,将福泽给予每一个人。
11.
驱逐、屠杀。
在祈福节的第二天,死亡与鲜血笼罩了这座城
所有混血都被视作异端,被各族联合“驱逐”或者屠杀。
这就是神谕。
更何况,混血本就被各族所不喜。
西城只是一个开始。
从那天起,欢喜境各地都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暴动。起初只是个别族种或者混血的反抗,后来逐渐演变为各族的对立。
精灵丛林,人族,魔域,亡灵之海,侏儒国,天空之城……
曾经的矛盾愈演愈烈,虚伪的和平终于被戳破,战争一触即发。
12.
“这不是神明的旨意!”
祝师一路跌跌撞撞,直奔城主府。没有人阻拦他。有的,只是士兵们洋溢着笑容的“晨安”。
却是第一次,祝师顾不上回应。
他走到城主面前,极为痛苦地摇了摇头,“神明不会愿意看到杀戮的。”
祝师是神明的人间使者,向来受到所有人的爱戴,各族的景仰。却没有哪一个,像是他这样。
仿佛是悲悯人世。
城主带着歉意:“祝师先生,但我们并没有违背神明的意愿。”
“神明不会怪罪的。”
“祝您晨安。”
13.
这一次,他直面死亡。
米勒给自己施了个止血咒,聊胜于无,他伤的太重了。
他身上有一半的精灵血统,炼金咒对他来说,近乎是绝对的压制。
可他本是精灵王的后裔,天生的储君。
却在神谕被宣读的那一天,被要求跪在中央广场,接受审判。
米勒想,凭什么?
凭什么说神明博爱,庇佑众生?
如果仅凭喜怒便轻易抉择了他们的生死,又算什么神明?
米勒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捏碎了神明降恩,赐下的福泽。
紫光碎在他手里。
自那以后,米勒再不信神。
传说精灵族是最接近神明的种族。他们光洁、良善。被神明偏爱,获得最深厚的福禄。
可无论什么时候,混血被世界遗露。
祝师们在祈福的时候,从来不会把目光投向他们。
米勒曾有幸遇到过一个例外。
那位人类祝师,曾为每一个人停步,一句又一句不耐其烦的道“晨安”,然后在祈福节为他所见过的所有人祁得福禄。
不需要了,然而。
他抛弃了信仰。
14.
战争、鲜血。
烈风舒卷起祝师宽大的礼袍。
他带着怜悯与慈悲自血海中走过。
战场上还残留着恶毒的咒术,虚晃一下,所触之处皆为一片焦土。
于是他立足此地,如此突兀,像是被冒犯。
可他的确弯下了腰,在枯败的花前耳语,生机重新降临。
他仿佛听到,万灵的悲鸣。
“好了,别难过。”他低声呢喃,“我来送你们回家。”
祝师在风声萧萧的伴鸣中,唱响了祝歌。
叮叮咚咚。
荒芜的土地上泛起荧光,众生的灵与他的祝歌共鸣。
“愿神明庇佑。”
“愿来生,不再拥有痛苦。”
曲落,风息。
四周又恢复了静寂,那位人类祝师伫立良久。
眼角的泪晕落,而微风轻吻了他的脸庞。
15.
执着刀的青年犹如一座杀神。
他的眼睛很沉,很静,但又像是在翻涌着无尽的恨意。
手起刀落,温热的血溅到他的脸上,他视若罔闻。
他身负重伤,却也所向无敌。
最后一个敌人死在他手里,身后被米勒庇佑的同类高喊着他的名字。
在他身后,都是那些被打上“异类”标签的混血。
他们拿起武器,一开始只是想活着,仅此而已。
就像米勒。
他当时中了炼金咒,深受重伤,在西城外找到了相同境遇的同伴。
既然神明不庇佑,他们便不信神;既然神明要他们死,他们便反要屠神。
被抓来的祝师们,被两个亡灵侏儒的混血关押着带到了牢狱。
这些个所谓的“神明使者”失去了所有风度,一个个破口大骂:
“你们这群怪物!疯子!迟早会得到神明的处罚!”
16.
祝师说:“神明眷顾世人。”
欢喜境的各族刻进骨子里信仰,就是祈福祭坛上仰望的那颗星。
创世之神,世界主宰。
秩序、伦理、规则……
神明凌驾一切。
为了倾听神明旨意,向神明奉献信仰,才出现了可以通灵的祝师。
一开始只有出生在祈福节那天的孩子,得到神明的承认,才有资格成为祝师。
只是后来,得到承认的祝师越来越少,祝师仅仅作为一种有名无实职业,依附于世俗的权力。
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祝师们,借虚幻的语言套上虚伪外壳,纵意不公。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这些“异端”们,真真切切地恨着给他们带来灾难与痛苦的祝师们。
17.
恐惧的情绪在祝师之间蔓延。
他们被“异端”们关在牢狱,亲眼看着同伴们被带出去,再也没回来过。
谁又知道,下一个是谁?
“那些异类把我们抓过来,难道只是想要……要祝师们死?”
这些无论走到哪里都受到爱戴的祝师们,大约是第一次被如此冒犯。
当一个又一个同伴的生命被永远结束,他们才终于意识到,外面那些他们从来不放在眼里的“异端”,是真真切切地恨着他们。
至于他们会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什么代价?
死亡?毁灭?
他们跪坐在地,祈求神明庇佑。
然而,没有。
他们不约而同得到的,都是神明的拒绝。
唯有坐在角落里的那位人类祝师始终保持着平静。
崩溃、绝望、恐惧。
当这些情绪充斥着牢狱,身在其中的他却一切如常。
只是在心中念完了一首又一首祝词。
晚风轻拂,夜色澄澈。最后一个音符落定,他给每一个在睡梦中的人抚慰。
直到晨光初露,遥远的城池中,晨钟隐隐作响。
祝师低声祈祷:“晨安。”
18.
这一日难得的好天气。
米勒走到阳光下,感受着清晨的光扬撒到他的脸庞。
几十名祝师被押送到他的面前。
人群中沉默着。
米勒却没有看他们。他居高临下,轻描淡写便决定了这些人的命运。
就像他们先前做的无数次一样。
留给祝师们的,只有两种结果。
被直接处死,或者再次带回牢狱等待下一个太阳升起,重复这个过程。
你永远也不知道等待你的是不是死亡。
这种感觉,大约并不好受。
而这一切,都由米勒决定。
19.
那位人类祝师缀在队伍的后面。
他或许知道要面临什么,又或许不知道。总之他始终不动声色,甚至安慰起了身前吓得脸色苍白的同伴。
那是一位侏儒族的祝师。
人类祝师的声音仿佛真的有什么魔力,侏儒祝师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感觉好多了,谢谢。”
大约是心情真的有所缓解,侏儒祝师看着他,稀奇道:“你以前是哪个城的祝师,我好像没有见过你。”
“是西城,你没听过也正常。”
阳光、痛苦、尖叫。
人类祝师阖了阖眼,鲜血在他眼前盘踞不去。然而再次睁开眼时,他又恢复了正常。
“离家很久了,再过两天,就是祈福节了吧?”
祈福节那天,祝师需要带领族人登上祭坛,接受神明的福禄。
思及此,侏儒祝师的眼中闪过一丝怀念。
“是快到了。”
20.
他冷漠、矜贵。
精灵族一切的优秀品质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他站在新城的城门,如冰般冷峻:
“下一个。”
人类祝师往前走了两步,站在米勒的面前。
他神色平静,眼睛像是一汪古潭,幽深寂静,包罗万象。
他带着与生俱来的神性。
然而一抬眼。
平静的潭水泛起微微涟漪。像秋风微起。
短暂的惊讶被埋没在祝师的笑容中,他笑得眉眼温柔:
“晨安,米勒先生。”
像弹石入湖,激起微浪。
米勒垂眸,便只能看见他。
远在天边的故乡,仿佛有人在用温柔的嗓音唱着祝歌。晨拜的钟声响起,混着纯透的阳光。
第六百七十七天。
米勒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晨安。”
这声音,只有他们两个听得到。
21.
那位人族祝师还没有回来。
牢狱中一位刚刚失去亲人的陌生祝师濒临崩溃,眼角还带着半干的泪痕。看见侏儒祝师内心焦急,便轻嗤了一声:“别等了,能回来的都回来了,若是没有,便是已经死了。”
侏儒祝师掩面,悲伤难抑。
分明只是陌生人,但侏儒祝师却真切地为他难过。
做祝师那么多年,唯有那位是他见过最优秀的祝师。
他大约一辈子也忘不了与人族祝师最后的对话。
“没能及时阻止西城城主对混血下手,他一直认为是他的过错。
后来他离开家乡,奔走于陌生的城池,无时无刻不在祝福。
当祝歌唱哑,死去的魂灵得以安息,他坚信自己在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