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六经注我

1、第一章

　　据不完全统计，世界上有五十种雪。

　　公元一百世纪，全球高热，冰川沉沦，科技高速发展的同时只余最后一片绿洲可供人类居住，受气候影响，夏日永不终结。
　　四十九种雪不再造访，剩下的最后一种是人造雪。

　　而那些树冠积雪、云雀般的暴风雪、忏悔者尖顶帽形状的雪，自此成为了各自语种中的词汇化石，就算是最顶尖的语言学家，也难以从字母或笔画中想象出一场场曾经真实降落过的冰晶聚合物。

　　绿洲的稀缺性使区隔自发打破，地球上不再有国家概念，人类的幸存者结成共同体，使用同一种新语言。倘若再建巴别塔，最佳时机一定是此刻，按上帝标准，人类从未如此接近天堂，可以算作一种黄金时代。

　　为了抵御愈发严峻的生存条件，赛博格（半机械人）合法化条文正式颁布，绿洲的人体改装医院一夜之间浮出地表，摇身一变成为正规机构，上流阶层纷至杳来，迫不及待要将自己的肉体凡胎变成机械化的不破金身。
　　为防止人类灭绝，赛博格法令后附补充条文，经过改造的人体除大脑外，至少保留一件血肉器官。
　　最多人选择心脏。

　　只要定期维修保养，机械体可以无限接近永存，而肉身的任何一部分都有失去活性的一天，于是在补充条文出台的二十年后，绿洲富人区的黑市上，一颗人类心脏可以卖出一台最新款陆空两用飞行器的价格。

　　不是没有人更换耐久度与性价比更高的机械心脏，可是似乎只有人类肉身与生俱来的那一颗，才能辅助大脑体验到更多幽微情绪。

　　总有一天柔软的人类心脏会从绿洲里消失，就像那四十九种雪，就像不同地区的语言，就像不曾竣工也不知所终的巴别塔，没有人知道那一刻对人类来说到底是将死还是复活，就像没有人知道以后这颗蓝色星球上，还会不会有脆弱的有机体生物碎梦纷飞、思绪多端，感受得到夜色最擅长杀人放火。

　　然而在最后一颗人类之心停跳前，上流社会的财阀们会争夺生存机会直到最后一秒，一台飞行器的价值也好，两台也好，总有人买账。人都会有一天不是人，钱哪里还算钱。

　　但黑市交易中让人心惊肉跳的数字还是会时常登上电视新闻，后面附一句不痛不痒的“执政部门将对买卖人体器官的行为进行严厉打击”。
　　谁都知道新闻评论不过空话而已，财阀们上缴的大笔税金让政府无声臣服。

　　李斐盯着彩色的电视画面，默念一声虚伪。
　　她原本打算关掉电视，可下一条新闻却吸引了她的注意。

　　“新一届绿洲首相选举即将开始，安德森等候选人将前往西区发表演讲，进行拉票活动……”
　　西区是李斐现在住的地方，绿洲正中一道南北向河水形成天然分野，向西是贫民窟，向东是富人区，两地居民少有来往，几乎只在新闻上见面，西区的抢劫枪杀案件，东区的政治经济活动，观众们依靠媒体搭建着对彼此的想象框架，也不断确证着自己的社会坐标。

　　只有在大选时，贫民窟才会短暂地以相对正面的方式被记起，毕竟每个年满十八周岁的公民都手握宝贵一票，是可以拼成未来首相纸醉金迷生活的一块碎片。

　　安德森是财阀出身，多次连任绿洲首相，执政作风偏右，第一次走马上任后不久，便颁布了维护上流社会利益的赛博格合法化条文。同年某个雨夜，李斐出生后被遗弃在西区某家诊所门口的小巷中。
　　积水漆黑如墨，倒映着俗艳廉价的霓虹灯招牌，赌档、无牌牙医、假货商店高低错落，欢迎她来到动荡肮脏的大千世界。

　　李斐被孤儿院收养，展现出超常的读写天赋，她十八岁时，院长同意借一笔钱给她，送她到东区的高等学校念商科。
　　东区高校的学位证书是绿洲政府雇员录用考试的准入条件，对贫民窟的年轻人来说，也是一张阶级流动的入场券。
　　离开西区的那一天，李斐对自己说，不要再回来。

　　并不是所有课程她都有兴趣，然而就算是不喜欢的事情，李斐也可以做到最好。
　　因为别无选择。

　　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里她会去图书馆享受免费空调，图书馆的最深处有一架藏书是文学类目，用那些已然灭绝的语言写就。
　　出于好奇，李斐抽出一本诗集后，找到对应的字典，一个个单词查过去，终于拼出完整的一句话。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良夜，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李斐愣住了。

　　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从字里行间的空白处漫涌到她眼前，在空旷安静的图书馆里，她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面前的书架猛地开始向四面八方疯长，字与字碰撞嘶鸣，挣扎出油墨血痕，纸张纠缠漫卷，狂风呼啸，荡起飞越千秋万代的灰尘。
　　李斐茫然无措站在原地。
　　她错失了一整个文明。

　　新的语言文字是为了书写还是忘记，在绿洲之前到底有多少个世界，太阳或许沉入过海底，酒滴也曾回归于葡萄，瀑布枯萎过无数次，原始森林的结局是一颗种子。
　　回过神来，书架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片沉默死寂。
　　李斐落荒而逃，背后却像压下一束悲悯目光。

　　又过了一年，那架书彻底地消失在了图书馆里，学校的文学专业也被取缔，李斐觉得大概有人跟她有过同样遭遇，只不过她消解恐惧的方式是逃避，而对方是破坏。

　　但绿洲确实不需要文学，字符迸溅如暴雨淋漓不能让飙升的气温下降一度，修辞蜿蜒曲折像血液向四面八方爬行也不会使一个人批量长出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