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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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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江关居于三国接壤之地,是大瀚对外最坚固的屏障,将禹晋与南狄一应拒之门外,而世世代代驻守在此的祁家军在靖江关百姓心中,威望绝不亚于京都王师。
这是魏衡阳守在此地的第十年。
上任镇守靖江关的老祁王马革裹尸,突然战死在那场损失惨重的焦原之战中,仅仅留下十三岁的嫡子祁连之。
彼时的靖江关因失去统帅早已变得风雨飘摇,明明城中万千百姓的生死存亡迫在眉睫,朝廷竟然一军不发。
甚至大有父死子继,让祁连之一个未及弱冠的孩子承袭爵位死守之意。
本家处于战争敌方禹晋是他所不能改变的事实,这样复杂的身份不允许他行差踏错一步,魏衡阳知道只有暂避锋芒才能保魏氏一族平安。
也许是惩罚自己无所作为,他的踌躇不决最终导致永远地失去这位挚友。
斯人已逝无法改变,即便再悔恨也是无用,可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祁连之步父后尘。他总得为祁家留存一支血脉,不然百年之后,又有何颜面去见老祁王。
好在,他来的还算及时。
这么些年过去,靖江关用数以万计的将士血肉,护卫着漫天黄沙中的百姓与身后的京师。
他见过太多生命无声无息地消逝,有些孩子甚至只与他的明仪一般大,来到这个地方也并不是为了坚守谁的江山,更不是为了谁的宏图霸业,只是简单地想给亲人一个能安居乐业的地方。
眼下先帝已驾崩一年,新任天子倒是礼贤下士,止戈议和,施恩天下与民生息。
祁家小子成长得也很好,早就可以在靖江关独当一面,他呢,也老了,这天下终归还是要交给年轻人去闯的。
是该将返京事宜提上日程了,这次便不等祁小子啦。
京都,大长公主府。
几日前魏娘子一改往日温柔和善,以雷霆手段惩处了陆甲乙一众,而后更是迅速揪出几个平日便不安分的。
侍卫初九可不管你是谁,皆是先落一顿好打再扔出大长公主府。
因此近来府中仆从行事比之以往更加谨慎,被打其实并不可怕,做下人的哪里有不曾挨过主子打的?
怕的是当着众人的面扔出府,那时才真是面子里子都被丢的一干二净。
临近午时,女使慧韵急急忙忙地领着位陌生男子朝存康堂正院行去。
府中众人一时都颇有些费解,慧韵姑姑向来是最重礼仪之人,看这情形莫不是出什么大事了?
明仪此时正与老祖宗聊今年守岁该做些什么趣事打发时间才好,便听见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慧韵叩开门,见面便跪下道:郡公北归途中遇袭,因着天色晚贼人众多,身侧亲兵悉数被缠,郡公一时不查竟被流矢所伤!
明仪印象里的父亲早已停滞多年,或许该说这个角色只占据她人生中小小一点。
在外人眼中,魏公夫妻绝对称得上琴瑟相和,和乐安康。
府中那位侍妾卢氏,即便育有一女,也深居简出,多年来只埋头扎于那一方小院。
于明仪而言,不常在内院碰面,自然也没什么太大的烦恼。
庶姐魏明容仅大自己一岁,性子却很娇蛮,幼时曾听府中女使谈及:庶母卢氏知晓女儿行事后,特意命人将其双眼蒙住跪了好几晚祠堂,父母虽知却离奇地未曾阻拦。
祖母崔氏常年礼佛,是位再和善不过的尊长。
身为大长公主最宠小辈,明仪吃过最大苦头仅限于早起制艺。
然而,镜花水月般生活破碎在四岁那年中秋。母亲体弱下艰难产子,以致未见幼弟睁眼便撒手人寰。
那时尚小不觉死亡可怕,只被祖母拥着告知日后由她哼曲哄自己入眠。
也曾疑惑过为何母亲一直赖在白床上不起,明仪觉得该去问问父亲怎么惩罚才好,以往自己是要被罚不许多食桂花糖的。
却只见父亲怀抱酒坛仰卧于地,泣不成声。
几日磋磨下只剩副形销骨立的身躯,只剩一眼望去不见底的哀愁。
待到母亲逝去七七,父亲安顿好府中诸事,便将书房中那卷画轴连着他一同送去遥远的靖江关。
自此,整整十年不复相见。
明仪常常会想,父亲会不会是嫌弃自己性格过于刁蛮,不然何至于十年不见一面?
这时倒常常遇见那位庶母,她会探望自己,带些亲手做的酥糕,或一些襦裙小袄。
连一向不对付的魏明容也消停很久,再见面时竟破天荒地问询最近怎样。
最后还别扭着说若是无聊可以寻她解闷,她新得的鹦鹉很有趣。
可明仪并不喜欢这样,一点也不!她讨厌下人小心翼翼看脸色揣度自己,讨厌慢慢脾性变差无法自控的自己。
可她太小了,走不出京都,只能日复一日地想念父亲母亲,黑夜降临便蒙在被中哭到力竭昏沉睡去。
祖母的和善破不开心中的死胡同,她好像患病了。
有段时日,听些仆妇嚼舌根知晓是幼弟的出生累死母亲,又失去理智开始怨恨明修。
现在想来何止是病了,简直是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那段时日,她活像个烫手山芋。
最后,是大长公主将她接至身侧,延请名师开课授教,重学六艺礼制,细谈纲常伦理。
许是特意吩咐过,府中仆从一切如常,明仪倒是渐渐沉缓下去。
应该是惩罚自己幼年行事鲁莽,三年前她的临风榭走水,一场熊熊烈火烧得很是痛快。
她虽捡回小命,却被浓烟熏透了双眼,一时竟与半个盲人无异。
之后日日昏暗的生活中倒想通许多,儿时生母逝去并不是任何人的过失,随意迁怒仆从已是大错,若再不愿意走出画地为牢的囚房,母亲若泉下有知该得多伤心呢。
然而外界谣言已起,街坊更是众口铄金,她便认清形势长住老祖宗府邸养病学艺。
郡公府也曾几次派人邀回,大长公主清楚明仪心中踟蹰,均以无人陪伴为名义拒绝。待逢大小佳节便送回几日,或向崔氏请安或去佛堂祭拜亡母。
倒是幼弟明修,两人纵不在一处长大,也很是亲近自己,次次见面都要顶着圆滚滚的身子追在后面脆生生喊二姐姐。
她却一次也没有停驻下来等过。
黑夜中冷风越吹越响,明仪猛地睁开双眼,当真是许久不曾梦见往事,少许竟已记不清。
昨日存康堂中听闻噩耗,明仪便匆匆拜别老祖宗。大长公主也只说是该回去看看,将温媪许给自己,除开初九外又另拨一群护卫,未耽搁片刻地回郡公府。
再见父亲是一个时辰后,靖江关的风沙真大呐,磨得记忆深处中的那人面容异常憔悴,磨得他散落的鬓发夹杂着数不清霜白。
幸而医师表明流矢上不曾淬毒,中箭角度也偏上几分。现在只需好好将养,便能大好。
明仪不觉间松下那口提着的气,会没事的。
眼看儿子呼吸渐趋平稳有力,崔氏知道这条性命总算是保住了,便令其几人自去歇息,有事自会去通知。
明仪心中清楚,若执意留在此处不仅不能帮忙,反倒要分出人手照顾自己,徒添麻烦罢了,不如随各人散回房休整一夜。
回到此时,外面风声肆虐,凝神细辨才能听见从远处传来的稀疏鸡鸣,尽管内室炭火正旺,她依旧觉得冷。
老祖宗说过,自己是魏郡公府女儿,情份早就不可割舍。
是啊,到底是魏郡公府女儿,她本能地亲近着府中所有人。
可她也不想自己这么些年白熬着,靖江关有他需要照顾的人,那刚经历丧母之痛的自己呢?
哪怕父亲留下只言片语的解释也好,她总会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为什么就能一去这么些年?
藏好心绪后,明仪干脆闭眼撑至天亮,待温媪进房拾掇完毕就去景枫院侍候。
日头斜去大半魏衡阳方醒,崔氏见状连忙揩净眼角,只笑着重复:醒来就好,醒来就好,是天上菩萨真人庇佑。
一面吩咐厨房配些清淡的饮食醒口,一面将仍涌着的泪静静擦拭。
待魏衡阳恢复些气力,崔氏行至其榻前:“我儿,此番受难,你可知屋中几人油锅里滚了几回?即便狠心不为我这老母考虑,也该多想着些小的。”
魏衡阳闻言心中也痛,挣扎着就要翻身下床,声音暗哑回复:“让母亲忧心伤身,实是儿子不孝。”
崔氏立即扶住他的肩膀,连忙命其躺好。
“不必起来,你早已为人父,此次养好身体,咱们一家都平平安安,才是我这老婆子日夜祈祷所求。”
魏衡阳默默点头,又将榻前面容一一细辨开,提着两侧苍白的嘴角露出个温和的笑。
“明修长得很好,明容也出落成大姑娘了。”
眼光最后落在明仪那处。
比意料中高些,也生出几分清瘦。
“仪儿…”
明仪知道顺着病人会省去许多事情,可她别扭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性的拒绝除老祖宗以外的温情。
“父亲无需多言,好生修养为重,否则祖母无法安寝。”
其实自己并不想这么回复……
算了,说便说了吧。
见魏衡阳神色落寞,一旁的庶母卢氏接过话茬。
“郡公昏迷回府,二姑娘侍候至深夜,今日更是早早前来,眼下守这大半天,也是困乏的时刻。不如让奴送二姑娘回房休整,郡公眼下先安心休养,明日再见也是不迟的。”
崔氏自然帮着搭话:“也好,那就都下去歇歇,让你们父亲静静温养着。”
景枫院外
明修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一如往常。
十岁是个迎风就能跑的年纪,与上次见面相较,明修的身高恰如抽枝的柳条,肉眼可见的成长着。
明仪看着庶母卢氏命人送明修回院,又支开欲搭话的明容。
远远走出一截后,两人步伐渐渐慢下。
卢氏牵着明仪道:“二姑娘其实是心疼郡公的,对吗?”
见身侧人只抿了抿唇,未曾发声,便放柔了声解释:“奴见您眼下乌青,想来应是忧心郡公夙夜难寐所致吧。”
明仪依旧不语,只拿眼静静看她。
卢氏会意笑笑,“您不必如此。您是郡公女儿,若是关心郡公,不妨说出来,他会高兴的。奴知晓此言冒昧,但还需再说句僭越话;您是该多关心些郡公,毕竟是血缘至亲,彼此无法割舍…”
明仪未等其语毕便抽回右手,轻笑出声。
“比起庶母所言,明仪心中倒存有一惑已久;还望庶母怜惜,宽解一二。”
卢氏一愣:“若真如此,是奴的本领。”
“按理讲,勋门妾室无外乎求钱财、权势、或主家宠爱。比起郡公府中,庶母十几年如一日,从未奢求过何物的情形,真是令人困顿费解。”
明仪刹住脚步,转身面向卢氏,接着垂眸微笑道。
“若说庶母为了前两者,倒是一点不像。莫非为我父宠眷?那更不可能,您无缘故可从不出现在景枫院。”
明仪侧身贴近,伏其耳边缓缓出声:“或许庶母坦言您的隐瞒,我便也听听您的意见?”
卢氏动作不自然地后退,眼睛也不再去看明仪一分。
“奴只想寻个地方安身,并无隐瞒何事,仅此而已。二姑娘许久未回府,两日操劳,想来还未曾去祠堂祭拜过夫人。奴明日便请示小公子安排时间与您一道,您看可行?”
明仪之前也曾猜想母亲去世是否有此人手笔,可惜什么线索都没有,就连大长公主听后更是直言毫无可能,让她不必再心存怀疑。
而卢氏日常待人的确宽和,不争不抢,无欲无求,就如只过眼前日子的寻常深宅妇人…
可,哪有身上一团迷雾的深宅夫人?
“自然,就有劳庶母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