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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上 ...

  •   “公公,恐怕还是有所不妥……”张放一脸踌躇得望着苑中飞雪,宛如柳絮脱落,意欲随风离去。更鼓不知响了几下,他没有数,不过揣摩着月牙挂在天边的位置,大概是寅时了吧,这絮雪若还继续飘着,想来明早必是积雪的。

      “大人何出此言,皇上这会儿还等着大人您呢。”那名老太监一手提着白莲纸宫灯,另一只手藏入衣袖捂着半张白粉浓傅的脸,那个等字分明是加重了语气别有味道的,一双眼睛被周遭庸积的浮肉挤成了两条细缝。

      张放避开那个让他不快的探试的眼神,看着脚下还未积成片的白雪就被自己一寸一寸踏破碾碎,不觉心头一怔,像是污了圣洁似的。

      穿过蜿蜒回廊,除了几个手持更鼓的童子,张放未见宫人的身影,原本以为子时入宫不易惹人耳目,却不料四座锦撵还未到宫门口,便早有三十几个宫人立于寒风,只等着接车。他漠视着全当不明白成帝的用心良苦,径自回到自己的府邸。成帝终是等得不耐烦了,差了王公公前来催人。

      这回廊庭院,宫灯树影,他都是熟悉的,自从十四岁被刘骜招进宫中,他便开始熟悉了。
      老太监推开朱漆厚门,弯腰做了个辑然后不发一声得退了。张放站在门口又踌躇起来,黑漆白底的皂靴已经潮了大半。

      屋内只燃了两盏烛灯,成帝盘扣着素衣,眼见着面前的这名男子白面不输簌雪,黑眸尤甚点漆,一头秀发被风吹乱在香肩,一时情难自禁,站起身来,“这些年辛苦你了,若非朕的无能,你也不至于此,是朕的不是。”

      张放只听得不是两字,立刻惊得跪下,膝处由于刚才的寒冷没了知觉,这一跪完全忘了力道,顿时针刺般麻疼起来。

      “你我何须君臣之礼。”成帝伸手去扶,张放却低着脸只是躲。

      “皇上龙体安康,明日还要早朝……”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请完了安,就该放人。

      成帝一笑,银烛下显出些老态,重新坐了下来,“关上门,今夜朕为了你遣走了所有的伺人。”

      张放知道继续跪着也是无用,挣扎着站起来,离了地,疼得却是越发厉害了。他背对着成帝两掌使劲,木门发出些咯吱的声音,慢慢拢上。还未来得及转身,只觉肩头一阵柔软,成帝已将裘衣披在了他的肩上。

      “天寒地冻的,怎么只穿了件麻衣,难道朕给的俸禄不够添置冬衣嘛。”

      “适才匆忙……”张放只说了几字,复又紧咬着唇不再言语。

      “连手心也是冰的。”成帝一把握住他的纤细手腕,张放已没了主意,跟着成帝转至锦帐麝塌前。

      “可曾见过你的母上敬武公主?”他爱惜得看着眼前这个玉骨月魂,风雕露琢的男人,当年那场游园赋词贺新年,也是这番绛雪的情形,十四岁的敬武公主之子的一句“玉蛾粉蝶遮满庭,独占人间第一花。”势压群芳,无人能出于其右。

      “母上已寝,想明早再去呈孝。”张放只觉得冷气从湿了的靴底直专入心。

      “今夜就睡在朕这里,明早也不用早朝了,去拜见敬武公主吧。”成帝瞥见他脚上的皂靴被雪沾湿了,动手脱了下来,用掌心去捂,又拉来团被给他盖上。

      张放坐在龙塌上不动,脸上的表情像是被这雪景感化了冻住般,一双琉璃清瞳更是若覆薄冰,疑似不能视物。他是君,他是臣;他想要的,他不能不给;而他想要的,他却给不了。纵使千顷粮田,万般荣耀,锦衣琼餐,金玉满族,又能如何,又有何用!

      银烛灭了,张放躺倒在龙榻,他看见的只是寒月照庭,冬虫流逸,昔日的人间第一花,幻成蛾蝶散作情愁,如今只是俗花一朵,色虽美而不华,肌虽白而不洁,神虽研而不清,气虽柔而不秀。他抿了嘴想笑,每次床第之事时,他总要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同枕的人是刘骜,当今的主上,这还不够嘛。他想了想,问了句不相干的,“皇上,您说,这世间能使人娱耳悦目,动心荡魄的,以何物为最?”

      成帝笑道,“都说放儿是冰雪聪慧的,怎么也有这等犯糊涂的时候。”

      “怎讲?”

      “放儿的话却问得太泛,人生耳目虽同,性情各异。有好繁华的,即有厌繁华的。有好冷淡的,也有嫌冷淡的。譬如东山以丝竹为陶情,而陋室又以丝竹为乱耳。有屏峨眉而弗御,有携姬妾以自随。则娱耳悦目至乐即有不同,而动心当魄之处更自难合,安能以一人之耳目性情,概人人之耳目性情?”

      张放不再作声,成帝以为他是自知浅薄了,也不再发问转身睡去。

      珠泪含眸,眉宇带忧,怎一个愁字可了,张放,他问的是一种人,只是明知道刘骜和他并非同一种人。

      星月隐没,东角露光,张放裹被起身,洗梳更衣后便直奔敬武府,叩见卧病在床的生母,好在听得太医说只是身子骨虚,经不起这突来的寒气,细心调养数日便可无大碍,才终究放下心来。又亲自煮雪煎茶端送到母亲枕边。

      “放儿这些年来可好?嘉儿可还好,她嫁了你后,便一同去了北地,也见不得平恩侯,你要好生待她。”

      “孩儿知道,母上放心。”张放小心得应对着。

      “可曾去拜过皇上,现在不该是上朝时间吗。”敬武公主有些急了,因近年来体弱多病,明显老了许多。青丝中已混了不少银发。

      “儿臣昨夜刚至,皇上知道放儿探母心切,必不会在意的。”张放一时心慌,随便捏造了几句。

      “你这孩子,年纪这般大了,却是更不懂事了,君臣之间岂非儿戏,不能仗着少年时皇上的宠爱,就这般乱了礼数。”敬武公主未说完又开始咳了起来,只觉得胸口压抑难受,一张嘴竟吐了大小不一的几些血块,张放知是自己言语不甚引起母上这般,赶忙叩罪跪地,一旁的伺女匆忙得重又唤了太医。

      太医再次打量了脉象,道:“脉搏稳健,这一吐也并非坏事,倒是把积压的污秽除了,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安心调养。”

      张放连连道是,吩咐宫人细心照料,遂见母上终于安稳得睡去,才出了府门。昨夜的雪已是停了,果然还是积了雪的,粉饰琼脂,冷俏枝头,耳边传来丝竹萧鸣,雁语莺声,光筹交错,好不热闹。想必那就是扬名一时的赵氏姐妹在庭中嬉闹,原本不过阳阿公主府中的舞姬,无意中被成帝所获,带入宫中,这倒是成就了赵家,许皇后随即落了单,连着许氏一族也没了以往的威风。这些宫里的钩心斗角,争夺权势又是谁能完全明白的了呢。

      赵合德未曾在宫中见过张放,见一个美得出尘的男子立于叶枝全无的秃树下,脸若梨花带雨,身随瑶池玉树,真真是叫做宛见了天人般,便停了舞步,莺声叫道,“姐姐,姐姐你看,天人落劫。”

      赵飞雁定了定眼,认出那人便是当年在阳阿府和成帝同往的敬武公主的玄子——张放,不免脸上有些燥热,还曾听说他与成帝共枕龙床,游媳甘泉,就连微服阳阿府时也是在一起的,那般亲热哪里是君臣之礼,分明是男女之情。

      她轻笑了一声,“妹妹此话差了,就是神仙里还要挑一挑呢,那过江八仙之类的恐怕是攀不上这肉胎的。”

      一旁的宫女们听了这番戏话,都抿着嘴遮袖笑了。

      张放甩了甩衣袖,这赵氏姐妹果然不是一般,难怪成帝废了许后,另立赵飞燕为皇后坐稳后宫。他打算走了,却听得背后一声,“好一个天人落劫,正是落到朕的手上了。”张放连忙下跪,成帝也不避嫌,弯腰接住了还未触到泥地的双膝,几乎是想要把他抱起来。张放又赶紧直了身子往后躲着,这一躲更是拉近了他和成帝的距离。

      “敬武公主的病情我已经听太医说了,应该并无大碍,朕就让你做回孝子,这段时间便住在宫中吧。”

      张放莺口微开想要辞谢,既然母上的病已无大碍,他过几天就想回北地,都尉一位并非闲职,再加上近年来几乎年年受灾,就算是几天的空闲也是难得。

      成帝看出他心中所想,压低声音,“太后近来愉悦,我正在想办法把你从北地调回来。”

      张放扭过头,避开这番亲昵,却被捉住了手,一路跟着成帝的脚步往庭院那边去,赵飞燕又继续舞了起来,合德则招来伺女要了壶刚烫的梅花酒,又叫人采集了落在花瓣上的碎雪,散进白玉杯中递给成帝,成帝转手赐于张放。张放推托着不适,没有伸手接。

      合德见成帝的脸上有了些温怒,赶紧笑着打场,从伺女手中的梅枝上抹下一把晶莹花瓣道,“天人莫要害羞,就由这花瓣定数吧,吹到谁的身上谁就按着瓣数喝酒。全当是行酒令了。”
      话说间,赵合德向手心中猛吹一口气,说来也奇,那悠悠的七片瓣儿像得了心智般,直冲到张放的脸上,顿时迷了他的眼。成帝笑着一瓣瓣揭去他脸上的梅花,“这番美色定是不用在傅粉抹香了。”手持玉杯,直递到张放的嘴边,他知道这次是躲不过的,只得抿着嘴就着玉杯慢慢喝着。一杯喝完,继续第二杯,张放的脸上已经起了红晕,等到第三杯的时候,便半露了醉态。成帝知道他是不甚酒力,替他喝完了余下的四杯。

      赵飞燕步履摇曳得走了过来,递与成帝一柄玉环,开口道,“早闻张伺中善于吹笙,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伶听。”

      成帝一听乐了,摇晃着手中的玉环,“飞燕真是了朕心意,朕也好久没有听到张卿的笙乐了。就当刚才朕替你喝了四杯花酒的谢礼如何。”

      合德也笑着拍手叫好,催着伺女拿来笙器,张放推拖不得,只能微整了宽衣,坐在赵飞雁的身后,闭眼持笙。成帝便手击玉环,以做数拍。

      美人手如拈花颤动,身形似风轻移,看得成帝如痴如醉,恨不得也幻化成风,锁绕婀娜。飞燕已是人间绝色,但当张放坐下的那一刻起,仿佛世间万花齐放,光彩华月升岫,骨逾沉水之香,色夺瑶林之月,成帝看着仿佛痴了,喃喃道,“此番媚颜当使世间粉黛比无盐,天仙容貌止与此。”

      赵飞燕挥袖之间无意见到那般光华,一个失神差点跌落太液池中,好在一旁的大将冯无方伸手捉住了她。

      “姐姐——”合德立刻冲了过去,抱住受惊的飞燕。

      赵飞燕双目瞪着还坐在一边的张放,只淡几个字,“不过以色伺人。”张放却是听见了,脸上顿时刷白一片。成帝一把抱起飞燕,她便像一只轻巧的燕儿般归到了成帝的怀里,顿时泪湿胸襟,娇声喘息。

      张放慢慢放下笙器,周遭已无余人。

      那般乖巧归顺,我是做不到的,那留我何用,困我何为。

      雪下了三个晚上后便停了,成帝每晚召张放伺寝,怀抱冰肌,口含玉珠,甚是不舍。他本是不愿意让张放离开自己身边的,只因上为母困,下为臣逼,这些年来他下旨左迁放北,复又召回重冠伺中,这样来来回回,不下数十次,宫人早已见怪不怪,只是近几年来北地荒灾,回宫的时间却是少了许多。

      “明个起早,朕带你去京城逛逛。我们也好久没有私访了。”成帝兴奋着。

      张放只觉得倦,整个身体被揉得酸痛不已,成帝还想要,他自顾裹了团被,逃开了些,“要死了。”成帝也只是闹闹,不多久便睡了,张放却睡不着了,他仿佛又见到了十年前,初拜成帝的时候,被带到这寝宫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在夜间吹笙的时候。然后那年成帝亲点鸳鸯谱,赐婚于皇后弟平恩侯许嘉女,普天同庆整整三天三夜,号为天子取妇,皇后嫁女。然而婚后的第二天便重被招入宫中,世人只传那宠爱殊荣,前未见后末有。那些光景变得和梦境一般虚空起来。

      “京城已是这等模样了。”张放和成帝共坐一台缘围车,他探出身子,只觉周遭事物一闪就过去了,成帝让掌马的下人放慢速度,他这才适应了些,见前方不远几十辆泥围的热车,车里坐着些粉妆玉凿的孩子,倒是和小旦模样有些相像。

      张放想道,“莫非是小旦。”

      成帝道,“就是小旦。不过这些小旦比起我的放儿,真是如污泥比白玉,自羞拙劣。”

      正说着张放突然叫车夫止了马匹跳下围车,成帝伸手捉了个空也跟着出了车。他刚想发火见张放直盯着面前的玉摊,只一看便知那些都是混色的便宜货。

      “难道朕赐的稀奇古玩竟比不上这些招你的目光。”成帝暗着嗓子。

      张放旦笑不语,葱白两只夹起其中一块泪形的碎玉细细得品玩着,成帝更是奇了,这些破旧的烂东西只能说是脏了他的手,便打算把他拉回围车。

      张放躲开,从怀里掏出同般大小的一块碎玉,白翡相间,不规则的泪状,看得出该是碎了的某件玉器的部分。成帝记起那块碎玉是刚把张放带在自己身边时,他哭闹着打碎了上赐的凤壶,原本以为要招致严罚的张放躲了三天没见到踪影,被伺女们发现的时候已经饿的奄奄一息,结果成帝没有罚他,只是让他对着那堆碎玉,问他哪块最好看。张放只知道不会受罚,高兴得指着一块泪形的说,“放儿觉得这块最好。”成帝便让巧匠在碎玉上凿了个洞,穿上红绳挂在他的粉脖上。成帝惊愕,这么些年过去了,张放从不带香囊玉配之类的,却是这块碎玉不曾离身。

      小贩见面前两位公子面相不凡,知道是遇上贵人了,赶忙磕头叫嚣道,“两位官爷,看中那件就请拿了去吧。小的不过摆摊混饭,今个儿定是遇上主子了。”

      成帝丢下几十两碎银,只要了那块形状相似的碎玉,张放看了看,终究还是放了回去,“有身上这块便够了。”

      “倒是白便宜了那小贩。”成帝把张放抱上车,回头见那贩子直磕响头,笑道。

      然后这一路皆是各式小食玩物,张放却只是面带倦意,全然无了兴趣,还未重回宫门竟以贪睡得趴在成帝的膝上睡着了,宫人见锦车停了,却迟迟不见主子下车,又不敢轻易启帘,只能排成两行等着。

      成帝看着他仍像个顽童般醒来展臂,一不小心就撞上了车围,笑得捧着他下了车。两行宫人立刻下跪接驾,等抬起脸的时候,成帝和张放已走远了,王公公这才领着这般人碎步追了上去。低首喝道,“皇后已在宫中等待良久。”

      “这是奇了,所谓何事。”成帝问道,双手还搂着张放的细腰。

      王公公暖了暖尖嗓,拿着副凸眼去瞄一旁的张放,“皇上前些日子不还说无趣,赵后特意托人请了这京城里的显园名角,前来献艺,听说这角儿……”他顿了顿,像是咽下口唾沫,“长得跟朵花儿似的。”

      “哦,这朕倒是要去看看了,那角儿若真是如此好,和朕的放儿比比,想来也终究不过是百花辅牡丹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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