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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莫家有女 ...

  •   人生匆匆数十载,只要不是羽化升天或是破空而去的,总逃不过生、老、病、死几个字。大千世界,繁花似锦,众生汲汲营营,只为眷恋红尘而不肯去。于是医者一职自诞生之日起,便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试问谁不希望多活几年?

      医药总是不分家的,能生长珍奇药草的地方,聚集的名医自然会多一些。涴国境内自古便是物产丰饶之地,流传下来的研医制药技术也非他国所能及。涴北沱州莫氏一族世代制药,主张“药生而克恙,无恙则无药”,不乏善于对症下药的名医。

      二十年前,莫家“万”字辈更是出了一位医药奇才,名叫莫万春。莫万春十七岁便通过自身实验将祖传的《莫药七章》增编为《莫药九章》,十九岁为治愈涴东瘟疫立下首功,获涴王亲笔题匾额“药到病除”,并迎娶成国公四女,传为一段佳话。可惜天妒英才,莫万春在二十六岁时旧疾复发,三个月后便撒手人寰。

      莫万春身故后,其修订、编撰的四部医术也随之公诸于世,《莫药十篇》、《药石综论》和《食膳正要》由莫氏作为传家之典籍收存,独《为药》一书不知下落。据传《为药》讲的是以毒入药,其中立论极为惊世骇俗,有些药方甚至可以杀人于无形,连世代制药的莫氏都难以接受,故有人猜测是莫氏刻意销毁,以免落人口实。

      实则是莫万春怕《为药》被别有用心之人所获,故而在临终前,当着宗室族长之面将其焚毁,以求保全莫氏名声。但莫氏族人不知道的是,被焚毁的只是假的医书,真正的《为药》被莫万春遗孤收藏,以慰对先人的思怀之情。

      ************************************

      药毒本同源。药有温,中,烈之分,毒有微,中,剧之分。烈药者,多伏毒性。毒者,对症而用,或可胜于药。药毒之用,分于症,区于时,别于剂,决于心。是故,心存疑则药无效,心志定则毒无攻……①

      心志定则毒无攻。

      此刻她心中一片清澄,可视线仍是越来越模糊,耳边全然寂静,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了。狠狠地咬着下唇,她试图用痛楚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却连牙齿都快用不上力气了……

      乌青婵,中毒,青色粉末。一刻,渗入肤,麻四肢。三刻,溶于血,滞五官。六刻,血气涌,伤五脏。逾一时,药石罔效,罕有生还……②

      “别睡!”一声低吼传入耳中,小腿上随即传来一阵刺痛,令莫欣灵恢复了些许神智。

      “只有你自己能找到解药,要是现在睡着,就死定了!”呵斥声略显严厉,其间仿佛夹杂着些怒气,姫远候的双臂紧了紧,将她下滑的身子向背上提了提。

      “我……没睡。”倔强地咬牙回答,她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沉默。但此刻她不能说太多,也无法想太多,劳心费力只会加速毒性扩散。

      林影渐疏,王城在望。涴京王城的城墙宽六丈、高九丈,壁上光滑且楔有暗刺,想要翻墙而过已非常人所能,何况城墙上还有巡逻兵。但这些阻碍对姫远侯来说,仿佛都是不存在的。经过一夜的奔波,他进城就像出城时一样轻松,速度不降反升。

      “怎么这么慢?”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有声音传来,莫欣灵强打精神循声望去,只见谢非昔扛着昏睡的莫欣巧闪出,原来已到了成国公府的院墙外。眼见欣巧安然无恙,莫欣灵暗暗松了口气。

      “她中毒了,需要进去找解药。”姫远侯的声音有些嘶哑,却不容质疑。

      “欸,之前说好的,我可不进去!”谢非昔拼命摆手,显然十分抗拒。

      “那你在这里等。”话音未落,姫远候已呈跃起之势。

      一只泛着骇人青紫色的手猛然抓住姫远侯的襟口,那只手不停地颤抖,根本起不到任何实质的威慑作用,却止住了他的行动——“带上欣巧,一起走……”

      姫远侯停下了,一动不动。莫欣灵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他有什么打算,但事关欣巧的安危,她绝不退让。

      谢非昔也看不到姫远侯的表情,却看出了莫欣灵眼中的决绝,再看看那只已经泛起青紫色的手,叹道:“自身都难保了,还担心别人。唉,算我怕了你们,快走吧!”话音未落,竟已跃入成国公府的院墙。

      穿过花园就是成国公府的西苑,只要悄悄把人送回去,剩下的就是阿远的事情了!谢非昔边想着,脚下轻轻一点,又飞出了几丈的距离。眼看就要进入西苑了,他忽然心中一动,倏然停了下来。

      西苑里面没有任何动静,微弱的火光应是来自廊灯,这是王宫贵胄府里该有的状态。可谢非昔还是察觉了异常,依据就是空气中飘出的阵阵汗臭味。

      他向姫远侯打了几个手势,似有询问的意思。姫远侯只回了两个简单的动作,却令谢非昔瞬间变了脸色。然而,姫远侯丝毫不理会他的反映,一手托住莫欣灵,一手接过他肩上的莫欣巧,头也不回地掠向北边。

      谢非昔满眼怨色地望着姫远侯远去的背影,心里不知叹了多少口气。闻老鬼就够阴险了,骗他来涴京时,压根没提到成国公府。姫远侯更是铁石心肠,全然不顾及他的立场,硬推他去做挡箭牌,真是欲哭无泪。

      怨归怨,该做的还是得做。谢非昔气运丹田,收敛了浑身上下的毛孔,随即蹑足攀上最近的大树顶上,没有发出一丝动静。常人在夜间的视力总会受限,而他因为自幼昼伏夜出,反而是夜里的视力更佳,加上他过人的嗅觉和听觉,对院内的形式顿时了如指掌。

      目标瞬间锁定在假山后面的人身上,谢非昔弓起身子,双足同时一蹬,刹那间已射至那人身边。直到距离缩近至不足一丈远时,那人才有所察觉,只见他一个箭步跃上假山,顺势回旋一脚,若谢非昔下坠之势不减,肩膀定会吃上这一脚。谢非昔见状,右手从容地打横拍出,明明是打在空气里,却听到“碰”的一声闷响,随即整个身子向左斜冲出去,右脚迎上那人的一踢。

      就在两腿交锋的刹那,那人的拳风竟从意想不到的角度攻来,直取谢非昔的腋下。而谢非昔却像是早就料到一般,左肩一侧,右手立即抓向攻来的拳头,同时回旋之势不减,左肘朝着那人的后颈磕去,顿时从对面变成了对背。男子也不慌乱,空中一个翻身,两脚先后踹向谢非昔的腰间。

      在空中停顿只是眨眼的功夫,却觉得二人已是生死之战。只听“啪”的一声,两道身影骤然分开,相隔一丈远各自站定。

      院中忽然亮如白昼,从各个角落现身的侍卫们人手一只火把,显然是有备而来。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那人在看清谢非昔后,不禁莞尔。而谢非昔只好硬着头皮摆出笑脸,热络地朝着那人道:“呦,阿海,好久不见啦!”

      此话一出,原本要围拢的侍卫都愣住了,听这口气两人该是十分相熟的,可方才那场险象环生的较量又算什么?仔细打量两人,谢非昔的小腿上多了个鞋印,而那人的周身却似并无大碍。

      “几年不见,你的功夫还真是精进了不少!”面对众人好奇地打探目光,那人无奈摇摇头,拉开外服,只见衬衣的胸前赫然已被划开一道口子。

      谢非昔呵呵笑道:“是单大公子的日子过得太安逸了,我们这些成日在刀口上讨生活的人,可不敢像你这般懈怠。”

      被唤作阿海的单大公子,不是单若海还会有谁?

      “看样子是旧友来访啊?”

      清亮的女声从阁楼上传来,谢非昔闻之精神一震,虽未听过这声音,但从说话的语气和他掌握的消息推断,女子的身份倒也不难猜。“嫂夫人见谅,小弟贸然拜访,也没能提前打个招呼,失礼失礼。”

      “废话少说,你小子怎么会在这儿?”单若海嗤道。

      “此事真是说来话长……就算长话短说,也要浪费不少时间,不如直接进入重点,哈!”谢非昔打着哈哈,上前两步,拍着单若海的肩膀道,“别说小弟不够意思,自从听说了阿海你大婚的消息,我就一直琢磨该送什么样的大礼。今天恰好让我寻到了一份厚礼,所以就迫不及待地赶来了。”

      “咦,铁公鸡也有拔毛的一天?”单若海讪道,“别卖关子,你怎么肯做亏本的买卖!给我的东西拿来,想要什么就直说。”

      “别这么说嘛,显得大家都生分了!我可是听说你急需袁家被陷害的证据,所以一到手就送过来了,真是发自肺腑地想帮你啊!” 谢非昔从怀中掏出一卷锦帛,腆着脸继续道,“不过阿海你向来不肯欠人情的,所以为了让你能够心安理得,就把你们从袁姑娘那儿偷换的账册给我作交换吧。”

      看着谢非昔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单若海不禁哑然失笑。

      “阁下凭什么判定账册在我们手上?”阁楼上的女子再次发话,似对此言论不以为然。

      “成国公府守卫森严……”突然有声音从回廊传来,顿时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只见一个身着夜行衣的男子从容地踱到院中,对一众侍卫的警惕之色视若无睹,扬声道:“今夜却似对西苑发生的事无动于衷,在下虽然心存疑虑,却因身在其中不曾多想。袁姑娘的公审事关重大,想来单公子和夫人若不是有真账册在手,又怎会气定神闲得等人将证据送上门?”

      “我更想知道……”伴着意味深长的女声,西侧的房门“吱啦”一声打开了,秦蔚雅缓步移向众人,目光环视一周,最终落在姫远侯的身上,“姫先生不在自己房中休息,来西苑做什么?”

      姫远候微微颔首,算是见礼,淡然道:“再过一个时辰,袁姑娘就要被公审了,与微不足道的在下相比,单夫人当知孰轻孰重。”

      眼见秦蔚雅笑里藏刀,谢非昔忙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咱们都不是很有空,赶紧把东西换了,各忙各的好不好?”谢非昔晃着手中的锦帛,向秦蔚雅移近了几步。

      秦蔚雅转即露出一副无知少女的表情,讶道:“两位私闯成国公府,不会是想就这么离开吧?”

      姫远候道:“成国公府中发生的事,没什么能瞒过单公子和夫人。既然两位并未阻止,便是默许,私闯之名又从何说起?”

      “姫先生这话好奇怪,我不明白!”秦蔚雅再往前几步,握住了单若海伸来扶她的手。

      “单夫人早就对袁姑娘、柯洪文和在下的身份起疑,却还将我们安排到一起做事,目的既是要我们互相牵制,又是要给我们创造行动的机会。袁姑娘私造假账,柯洪文出卖袁姑娘并盗取账册出逃,成国公府与甘王府对簿公堂,以及我夜闯甘王别院,这些不都是单夫人一手促成的吗?”姫远侯的声音越来越高,发出仿佛他才是受害者般的指控。

      “既然姫先生这么清楚,就该明白你们什么都带不走。”秦蔚雅也不否认,若有似无的威胁,令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砰——”

      一扇房门突然被甩开,声音不算太大,却令所有人原本紧绷的神经更加紧张,下意识地侧目,望向门前那一道纤细的身影。

      “欣灵?”望着莫欣灵苍白的脸色,秦蔚雅的声音隐隐透出不安。

      莫欣灵仍旧全身乏力,倚着门框才勉强站住,颤抖的声音中透出隐隐的悲怆,“所以,欣巧今晚被带走,表嫂是知道的?”

      秦蔚雅忙道:“欣巧身边一直安排有护卫,我是不会让她有危险的。”

      “是啊,我忘了表嫂总是算无遗策的。”莫欣灵话中的讽刺,任谁都听得出来,“既是如此,我只想问,欣巧此刻正躺在房中,护卫又在哪里?”

      秦蔚雅本想说什么,可望着莫欣灵,她竟一时语塞,静静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莫欣灵忽然觉得心中好沉,沉得像压了一块千钧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脑中闪过这一夜的经历,她忽然觉得很想笑,很想放声大笑——“哈哈哈……”

      寂静的夜空被这凄厉的笑声划破,一向谨言慎行的表小姐,竟会如此失态,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全都像被钉在原地一样,呆呆地望着她。

      笑声陡然变成了咳嗽声,莫欣灵浑身一颤,只觉得喉咙一甜,喷出一口血来,身体也无力地滑落,跌坐在地上。她用颤抖的手从怀中掏出账册,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掷向秦蔚雅。本想上前扶她起身的秦蔚雅周身一颤,被那本皱起的账册,牢牢地定住脚步。

      莫欣灵急促地喘着粗气,满眼嘲讽地望向秦蔚雅,笑道:“我真是蠢!蠢得以为欣巧真能犯什么大错,更蠢到以为我能替她弥补!哈哈哈……活该被耍的团团转,真是活该!”

      “你刚服下解药,现在动怒,毒气会复发!”姫远侯的语气依旧深沉,望向莫欣灵的目光中,满是不舍。

      “你也早就知道账册是假的,对吧?”莫欣灵冷笑一声,只觉得胸口更闷了,“所以,看着我自以为是地用假账册威胁你,不惜以身中毒换回假账册,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吧?是啦,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哈哈哈……”

      “我从未觉得你可笑!”姫远侯的言辞恳切,目光更是无比坚定。

      可莫欣灵看不到,也听不到。她只是笑,不停地笑,放肆地笑。

      望着像发了疯般狂笑的莫欣灵,单若海也有些不知所措。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妹妹是最为聪慧理智的,自幼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沉稳,从不让人担心,从不让人费心,甚至从不曾在人前落泪。再看眼前的她,虽然在笑,可笑声却比哭声更令人揪心。

      思及此,单若海忽然觉得心中一酸,不忍道:“欣灵,我们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不要受外人挑拨。”

      血气如川,毒如行舟,药如筑坝。故以药克毒,当稳血气为先。血气平则坝固舟停,血气涌则坝溃舟冲。③

      笑声戛然而止,整个院子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莫欣灵转头面向单若海,目光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已经穿过了他,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重复道:“一家人?”

      单若海忙不迭地点头。

      莫欣灵摇了摇头,只觉眼前蒙了一层红雾,口鼻间也涌上一股腥味。下一刻,她看见所有人用惊悚的神情望着她,似乎还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感觉浑身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走,连呼吸都似要被夺去一样。

      而她只是盯着单若海,骄傲地抬起头,不带一丝温度地,一字一顿地,道:“不敢,我姓莫!”

      随后,她的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莫家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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