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菡萏殇》枫露之茗

1、离家

　　据母亲讲，我出生前，蜀州连绵的大雨整整下了一月。按父亲请来的算命先生的理论，这一切主阴，预示着知州夫人将诞下一位千金。大雨过后，家中那一池未到花期的洒锦莲尽数绽放，因而父亲为我取名妙蕊。

　　时光悠悠，仿佛眨眼间十五年过去了，伴着连绵大雨而来的我如今也到了及笄之年。然而从小宠怜我的父亲在月前接到京中传来的那一纸公文后，脸上就愁云密布，而我也常常见到母亲暗自垂泪。我知道，那是因为年方及笄的我也逃不掉每个官家少女的命运。本朝开国以来即有“于官属女子年十四而合条件者，每三年挑选一次，由内务府造册，送户部奏请引阅，以备妃嫔之选，谓之‘秀女’”的律制。
　　明日，我便要离家进京了。

　　晚膳后，我端着两盏亲手备的参茶，敲开父母的房门。
　　爹唤我一句“蕊儿”，眼中已噙满泪水。我坐在娘身边，娘一把把我搂入怀中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爹唤我：“孩儿，明日就要启程了，爹有几句话要嘱咐你。此去皇家遴选，可由不得自己的性子来了，凡事必须瞻前顾后，小心谨慎。”
　　我含泪答道：“爹爹放心，女儿知道的，凡事自会谨慎而行，讲求分寸。”
　　爹点点头继续道：“你岳叔叔的女儿如今也在遴选名单之中，你要多向人家宛菡学学沉静稳重。”
　　娘用绢子拭了泪，长叹一声：“蕊儿，你是家中独女，爹娘子息单薄，这辈子只你一个孩子，原是舍不得你的，只是因着朝廷律制事无可避，也只得如此了。若是你此去落选还好，如若不然……”娘呜咽难言，顿了顿又道：“如若进宫，一定要事事谨慎，保全自己。”
　　爹拉过我的手，忧声说：“这宫中的娘娘们哪一位是不精明的呢？蕊儿，你记住一定要收敛锋芒。爹娘如今也老了，不求你光耀门楣，但求我们的女儿平安如意。”
　　我双手捧上参茶，向爹娘跪下，道：“女儿明白。女儿只求保住爹娘和自身性命，不奢望获得恩宠。请爹爹和娘放心。”
　　爹接过参茶，忙拉了我起来。
　　娘眼中满是慈爱之色，哽咽说：“可怜你才小小年纪，如今就要离家经受苦楚，这一别怕也是无望再相见了，娘实在是于心不忍。”
　　我使绢子擦干眼泪，说：“爹娘怜惜蕊儿，可是事已至此，爹娘和女儿都没有退路了。此去遴选，蕊儿想带上紫陌、紫欣两个丫头。一来她们自小就与我一处长大，这两个丫头又都是伶俐的人儿；二来，她们为此也求了女儿好久了。”
　　听得我说，爹娘微微松了口气，娘点头道：“这两个丫头倒是心思细密的。”
　　娘想了想，叹了口气接着说：“唉，当年要不是你硬央了管家刘伯从贩子那买了她们姐妹俩，只怕现在她们已经沦落风尘。如今随你进京既是她们自己的意愿，就依了她们吧。”
　　我点头称是。
　　看着眼前寂落伤怀的爹娘，我心酸不已，执起双亲的手，强笑道：“爹爹娘亲不必为女儿忧心，要好生保养自己。爹爹出任蜀州知府已有近十五载了，不日就可任满回京，到时候虽不一定能见面，可好歹在京中，一家人又近了些，女儿也安心。”
　　说完，我起身正衣敛裙，直直跪下，向爹娘行了叩拜大礼，道：“女儿今后若不能承欢膝下、奉养爹娘，还请爹爹娘亲宽恕女儿不孝。”
　　爹娘忙拉了我起来，脸上又是欣慰又是伤悲。
　　爹抬手拭了眼角，肃然道：“蕊儿，进了宫切记宠辱不惊才能安生立命啊。”
　　我重重地点点头，应道：“是，女儿记住了。”
　　娘又拉过我的手，柔声说：“时辰不早了，你且去歇着吧，明儿一早可就要上路了。”

　　我依言辞了爹娘，到外间唤了紫陌一道回了自己的小院。
　　刚进到房中，紫欣便迎了上来：“小姐回来了。这杏仁鲜奶露刚得，小姐热热地喝了才好眠呢。”
　　紫陌顽笑着接过话茬：“亏得你了。咱们小姐向来睡觉就轻浅，现在又装了这多少心事，希望你那杏仁鲜奶露能让小姐安心的睡一晚吧。”
　　我舀着那盏里的杏仁鲜奶露，轻笑道：“你们的心意，我是知道的。此番进京也亏得你们愿意陪着我。如若真进了皇宫，这以后的日子，还得你们扶持着呢。”
　　紫陌紫欣闻言俱收敛起笑容，双双跪在我面前。紫欣神情严肃的说：“我们姐妹能服侍小姐已是天大的福气，又有谁家小姐能如小姐您一般待我们呢。”
　　紫陌接着说：“我们姐妹的命是小姐捡回来的，别说是跟了您去皇宫享福，哪怕是让奴婢为小姐死了，我们也是甘愿的。”
　　我搁下手中的鲜奶露，幽幽地说：“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后宫可是脂粉堆成的战场。你们跟了我又哪里是去享福呢？罢了，我们自幼一块长大，虽说你们的身份是奴婢，可我是把你们当成异姓姐妹的，若我以后能好，必为你们求个好去处！”
　　说完我伸手扶了她们起来，又握住她们的手，切切地说：“若此去雀屏中选，以后你们就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万事都要小心谨慎，帮我瞧着那犄角旮旯，替我听着声儿，唯有这样我们才能在那后宫之中生存。”
　　紫陌紫欣又双双跪下，朗声道：“奴婢们以后就是小姐的眼睛、小姐的耳朵，妥帖服侍小姐。”我佯嗔道：“知道你们伶俐又忠心，就别老跪我了。时候也不早了，都歇着吧。”
　　如此一夜无话，辗转反侧间，不觉天色已经大亮。我在家中的最后一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四月初十日，宫中的接应车马、给事大臣，执着仪仗和车马来接我这个备选的秀女进京，虽说只是迎秀女进京，但那也是极大的阵仗，幡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一切整肃却又华贵，昭示着天家的气度和威严。
　　爹娘也比着嫁女的规矩给我准备了丰厚的“嫁妆”，一担担、一杠杠都朱漆髹金，流光溢彩。红妆队伍蜿蜒尾随在迎接秀女的车仗后，洋溢着吉祥和喜庆。
　　在震耳欲聋的炮仗声中，我含泪拜别了爹娘，登上了进京的马车。

　　街巷上满涌着来看热闹的百姓，听着鸣金开道响锣的“铛——铛——”声，看着肃穆威严的仪仗引着浩荡的红妆队伍一路行去，无人不艳羡、无人不惊叹……可是没有人知道马车里坐着的这个女子，她心里装着的到底是期待喜悦还是忐忑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