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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曾莲 ...

  •   然而唤醒董时津的不是她能够定时定刻的惯习,而是喧哗吵嚷的声响。她被谭鹤摇臂唤醒,她紧急地催促她道:“快起身。尚服要召阖局的内人询问。”她还按揉着惺忪的睡眼勉强恢复神智,眼见不能迅捷地找回清醒她便掼寒水冰颊,霎时便追随谭鹤迈出房门。这等场面是她不曾瞧见过的,灯火辉煌,数十名内侍黄门提着圆管灯笼照明。尚服局阖局约莫算得上的尽数恭候。谭鹤方到便被蔺蕴牵搭袖摆道:“你可曾获讯?禁庭闹出事端,昨日被皇太后娘娘惩治的曾娘子今日滑胎了。”谭鹤遽然变色道:“昨日延请医官还说胎象不稳但无碍吗?怎地今日倏地便落胎了?”

      蔺蕴阴阳怪气道:“德不配位该有祸患。她媚惑的模样令人发指,皇太后最嫌恶撑不得、捱不住的模样。纵使恩遇颇多还是留不得子嗣,她能怨得了谁?”董时津静默不语,对她们的呶呶叙话仍旧置如罔闻。霍常楹步前道:“噤声。你怎地总这般多的话?”即刻另一名尚服廖荧也便到场,诸人向她矮膝施礼。廖荧比霍常楹更有资历,遂霍常楹也恭谨地颔首,“今日曾御侍滑胎,官家痛惜逾常。遂起封曾御侍为延寿郡君,今后尔等便可称她作曾娘子。经宫正查实,曾娘子服玩器物中并没有掺杂不妥药物,遂未曾牵涉到尚书内省。然悟德阁的魏娘子妊娠七月,临盆或早或迟,遂请你们就值再谨慎些,莫要行差踏错牵累我署。”

      她们应是,廖荧又嘱咐近日要格外注重的差事,即请她们回房歇息。谭鹤忽然察觉一件要紧事,遂熄灯后和董时津说道:“关乎官家嫔御兹事体大,我还需夤夜和你分说。官家御极便册他先前的妻房郑氏为皇后。官家继位前并无妾侍,故嫔御们俱是官家践祚后新添制的。临州县君余娘子、临颖县君魏娘子是皇太后娘娘指给官家的御侍,先后替官家侍寝后便受封县君。将才提起的曾娘子是官家亲躬甄选的,不曾经娘娘掌眼,遂娘娘不甚属意。

      “她早于两载前便已然进御,至妊娠也未能受封,娘娘原想等她临盆再行授册,没成想曾娘子竟然不慎滑胎。官家嫔御中有一例外,便是直封美人的万娘子。她是皇太后的甥辈。国朝进秩侍寝要从无视品的通房做起,名御侍,逐渐侍寝妊娠得封,便是郡君、县君之流。妊娠七月时则会得到一笔不菲的赏赐,譬如进秩和珠翠类属。等到皇裔呱呱落地便能成为五品的嫔御,如贵人抑或才人。我的养女徐蓉奴畴昔是给官家梳篦,却因官家赏识她,皇太后便斥喝她狐媚放诞,随即将她拖去杖毙了。”

      未意禁庭竟是这样人丁稀薄,谭鹤觑她道:“你这般模样身段,我畴昔到过的仙韶院也不见得能出半个。你怎不恳求你的家眷,乞望他们替你筹谋?”董时津莞尔平静道:“奴婢只是不受重视的孩子。能入得禁庭已然万幸,不敢奢望其他。司饰愿意教奴婢,奴婢便愿和司饰静思技法、本领。”谭鹤凝视她半晌,“她被送到瑶碧阁做养女,你却只能留在尚书内省。你难道就没有不甘?”董时津抬首垂目视地道:“奴婢畴昔曾听得慧语,道禄无常家,福无定门。又道失之东隅而能收于桑榆。既是祸福难料,甘苦想也不能一概而论。”

      谭鹤笑吟吟称赞道:“虽则你缺前头的豫备,但人聪颖慧黠、善解人意、机警又懂时势,这便很好。”翌日她们到厅房应卯,再到随膳居用过早膳,谭鹤便展开多种器皿,其下压着翰墨记录它们的名讳。她遽然忆起清晨翻阅的香谱,见谭鹤走来便起身同她施礼,谭鹤倏地取走字条,搅乱器皿,拿出一皿问她道:“这是何香?”董时津回答道:“龙脑香。形似白松脂,明净者善。味辛、苦,微寒无毒。主心腹邪气,风湿积聚,耳聋,明目,去日赤肤翳。”

      谭鹤见她的神情颇讶然,又拿过器皿问她道:“沉水香。叶似橘,经冬不凋,夏生花,白而圆细,秋结实如槟榔,其色紫,似葚而味辛。能疗风水毒肿,去恶气。照质地可分沉香、栈香、椠香。”谭鹤将字条搁置手侧道:“你昔日读过这本香谱?”董时津摆首诚恳答道:“奴八岁时曾到医馆帮衬活计。遂将这记性历练得嘉些。凡是熟读过两遍抑或是旁人提过的言语便总能记得大概。奴的鼻仿佛也比她人敏捷些,总能嗅到旁人极难察觉的味道。”谭鹤莞尔摩挲她的手,“那你来司饰局果真是应景。”尚不等她应答便见女史紧赶慢赶地报信道:“司饰,曾娘子斥责我们熏衣不留神,竟然烧坏了她的裙襕,说要揪出真凶狠狠惩治呢。”谭鹤闻讯震惊道:“怎么可能?我们熏衣从来慎重,且均是查检妥善才能交到娘子的阁寝啊!”贺淳淳气恼道:“只怕是她心绪不爽急需发作罢了。霍尚服说要请您同她去解释。”

      谭鹤即刻嘱咐董时津道:“你留在尚服局莫要随意走动,我去去就回。”董时津颔首领命,贺淳淳即道:“是您新收的孩子罢?教她跟您去?算是教她长长见识。”谭鹤嗔怪道:“胡诌。这算是哪门子的世面和见地?她既这般恼我同霍尚服去便没有善果,难道还教她跟着受罚?”贺淳淳闻言垂目静默,谭鹤握握她的手抚慰便火速去寻霍常楹。

      思麟阁。曾莲恨不能遏不停地摔砸器具,见霍常楹拜谒更是猛将汝窑的瓷器砸到她肩膀,霍常楹见势惟能拜倒道:“还请曾娘子恕罪。请容妾瞧瞧那焚坏的襕裙 。”提及此事曾莲气急败坏将茶碗砸到她面颊,“没眼色的蠢货!连你们都敢轻贱我!官家呢?还不速速请官家瞧我!我都要被这等蠢物恼昏头了!”霍常楹只能忍痛俯首谢罪,她眼看着那襕裙偌大的窟窿,必定不可能是熏衣时的纰漏,“启禀曾娘子,妾等为您办事素来警惕逾常,将襕裙送来时更是查检再四,这襕裙不是尚服局损坏的。”曾莲恼羞成怒道:“放肆!放肆!你竟还敢顶嘴?你们尚服局要造反吗?不是尔辈损坏,难道是我特地烧毁了我的襕裙蓄意陷害?你们尚服局都该死!”

      内侍道圣驾亲临曾莲便急慌慌要下地,却被今上稳稳搀住,“你精神刚好些怎地就和祗应人动怒?你先将身子养好。”曾莲哭啼道:“官家要给妾做主啊!妾深知妾人微言轻不能服众,但妾到底是怀过皇裔的,她们如何能这般敷衍了事?”见她这般今上只好拍背抚慰道:“玉腰奴,月中不能哭,恐损伤身体。她们既招惹了你,我便将她们通通撵出宫!”话音未落便闻人接口道:“曾氏果真擅痴缠术,竟然凭得寥寥数句便要官家驱逐司职的内官。”

      霍常楹忙率人朝皇太后拜倒,连今上亦恭顺地起身,“人微言轻?我瞧你倒有毫厘的自知之明。一介贱婢靠着兜搭圣驾攀高,皮肉轻贱、德行败坏,自然不值得她们多费心。这襕裙不合你的品阶和仪制,合该毁掉。尚服局烧毁是提醒你切莫僭越,贪图逾越你份例该得之物。果然这德行不够连皇裔都留不住。曾氏,吾是瞧着官家颜面才屡次宽宥你,你若敢得寸进尺,休怪吾不念情面。”

      今上始终不置孑词,垂目静静地聆听康肃的训诫。直到康肃训毕觑向他,“曾氏月中不能伺候官家,官家该去瞧瞧余、万两位娘子。青衿妊娠七月余,怎地也不见官家常去探望?”今上微微笑道:“臣罪深。着实数日不曾探望青衿。臣这便去悟德阁瞧她。还请孃孃息怒。”说罢他谨慎地虚搀太后离阁,过程中不曾给曾莲霎时的抚慰。见势霍常楹随即被谭鹤扶起,如逃避饕餮般迅捷地远离她的思麟阁。

      尚服局。逢贺淳淳临时起意和董时津谈起这禁庭诸事,说起戮行果断而毫不留情的康肃,“官家并非康孃孃所出,但终年养在康孃孃的坤宁殿,便和她的嫡嗣无异。官家的生母是先帝的沈婕妤,她诞育官家后,康孃孃便依照惯例将官家接到坤宁殿抚养,不许她肆意地亲近官家。幸好她还有两个公主,否则终日寂寥真不知要怎样熬过。畏惧康孃孃权柄和威势,官家莫敢尊沈婕妤为皇太妃,最终还是康孃孃下谕进秩她为修容,命禁庭诸人称谓她皇太妃。原本仁宗时有旧例,官家可按照旧例称谓康太后曰大孃孃,这便能够顺理成章地称谓他的母亲曰小孃孃。但康太后坚持惟独妻可被称孃孃,寻常嫔御绝不能僭越,遂只能作罢。这仅是禁庭事宜,据说康太后还要掣肘朝纲诸事,虽则她现今不再垂帘临朝,却依旧有攀附他的臣僚。现宰辅吕蒙箦便是范例。”

      董时津只是默默聆听,未曾开口截断也未曾插嘴追询,贺淳淳望她道:“我七岁到禁庭服役,你今后倘或有想知的秘辛皆可来觅我。我叫贺淳淳,淳厚的淳。”董时津向她颔首躬腰,贺淳淳疑惑道:“你怎地不接口?难道你有口难开?”董时津摆首微笑道:“贺女史误解,哑巴岂能供职尚书内省。”两人走动期间见两个黄门架着霍常楹回来,她手捂右肩膀、满面沁汗、脸肿起巴掌大的一块,却不像是被掌掴。董时津即刻垂首向群群矮膝致意,旋即告辞回所读香谱。贺淳淳抢先迎候,“奴家这便去请医女。”

      霍常楹却猛然拽住她胳臂,“不能请。回去寻些药膏涂就可。”适时万霓现身替手撑着霍常楹,送她回房后摒退谭鹤和她说:“曾氏跋扈浮躁,必定下场惨烈。你休管她,也莫要同她计较。”霍常楹意欲痛骂却骤然住嘴,“等着瞧罢。看着她洋洋自得的模样我便知晓。她竟敢认为官家对她有真情,还满心冀盼腹中是个皇嗣。照我看流了倒好,否则便要重蹈皇太妃覆辙,骨肉生离焉不残忍?”万霓替她解开绸裳涂抹药膏,引得她嘶嘶地抽气,“现康太后已然撤换福宁殿的祗应,凡有姿色的通通撵走,说她们会妨碍官家处理宸务。”

      霍常楹嗤笑道:“哪个郎君能整日地勤勉朝纲?硬邦邦的奏章哪有软玉温香来得熨帖?我瞧康太后这是给官家戒荤呢。那福宁殿的胡御侍呢?她业已给官家侍寝了。”万霓抬眸旋即四目相接,她微微嗟叹却不易察觉,“被遣去给先帝守陵了。走前还添了杖罚,她定是跟孃孃分辩进而罚得愈重。我原也盼望御前能有替尚服局执言的人,眼下看倒不能够。康太后紧紧盯着嫔御行列,谁敢擅动定被诛戮。”霍常楹倏地攥她的袖摆,倾身附耳道:“你可曾瞧见新来的董内人?模样身腰均赛过禁庭的俗常粉黛。我原想将她给官家的。”

      万霓颔首笑道:“确是。难得这般谪仙的貌相。官家原本就属意这等清越姿貌,董氏颇合他的脾胃。”霍常楹握紧她的手道:“姐姐以我如何要得她?果真是瞧着那宣德郎的颜面?偏偏是个服青的散官,还真敢忝着脸要旁人眷顾。幸的是她这番貌容必得教人垂怜,否则发配到掖庭局凄苦一辈子也便罢了。我怎地还教那脾气最温润和蔼的谭鹤管带她?”万霓倏地取笑道:“倘或是像个爆竹的闻雯管带她,镇日便是鞭笞捶打,庶日能得一顿好食。那面黄肌瘦的送到官家跟前,他焉能翩然起意?”两人相视微笑,倏然间便已然将所谓微末的祗应命运定得清清楚楚。

      谭鹤稍后回到寻常执事的敬贤院中时,董时津正翻着她给的那本香谱。曦光映照投射那短短的条案,光影绰绰而典雅。随即如烘云托月般将她捧得高高。如芙蓉得荷叶衬托而愈发亭亭玉立。如腊梅得碎琼衬托而愈发明艳耀眼。董时津目不窥园未曾察觉她到身侧,直到她落座窸窣的响声才使得她侧首。谭鹤微笑道:“贺淳淳和你讲述前朝旧事了?都讲了哪些事?”董时津秋波微动,她将书籍合起,将那梧桐叶塞入将才的页数记录,“奴婢不记得了。”谭鹤见势笑意愈浓道:“你曾说你博闻强记,旁人谈论随闻便能记得住。怎地这记性倒是时嘉时恶?”董时津颔首答复道:“需奴婢记的自然记得。尚服曾言谨言慎行,倘或是不该听取的抑或是逾矩的,奴婢自然转瞬便遗忘。”谭鹤摩挲她的手道:“禁庭形势晦暗,几乎是风声鹤唳,诸人噤若寒蝉。明哲保身已然是幸事。倘或能安分守常,便大抵能够终日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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