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夜行

5、第五话

　　第五话
　　有草本看见千言出现已经诧异的张大口、不懂的合起，继而两人话都不说见面就开打，气氛剑拔弩张，而那头追兵同时杀到。瞥见不断漫过千言指间的鲜血，不禁着急，声音细如蚊讷般的求万喻说：“要杀我能等到转移阵地之后吗？在这里我们三个全部都变成凶手了耶。”
　　万喻再次狠狠地刮了有草一眼，恨不得用眼神就立刻把有草当场KO。原本万喻的确有意思放弃抵抗，躲过神使府的护卫给千言扎好伤口再作别论的。此时有草那么一说，简直是抱薪救火。万喻更是憋气，像发怒的刺猬一样把全身的刺都竖起来、瞪着千言斗气。
　　万喻气得昏头，丝毫不防备背后风声，一团白影闪过。千谚飞速掠过，对准万喻侧脸一尾巴扫过去，正正摔了他一个耳光。万喻恼怒，半边脸不知道是因为被刮的缘故还是丢脸气愤，霎时绯红起来。而千谚只是叼着千言的衣服使劲往后扯。
　　“你这死虫，每次危急关头都背叛我！你等着瞧！”万喻对让自己出了大洋相的宠物咬牙切齿，然而最终还是让了步，“老方法，你先走，我断后。”
　　千言微一颔首，对身旁有草命令：“走！”毫不疑迟向外奔去。

　　万喻似乎是截住了大部分护卫，但依然有漏网之鱼，一小部分人循着千言落下的斑斑血迹尾随而至。
　　黎明前最后一刻的黑暗。而黑暗统治下的郊外的树林，渗透着丝丝腥甜的气息。有草想帮忙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躲在黄杨丛里。瞠目结舌的望着平日看似静默的同伴，如暗夜狂舞的妖鬼，衣袂翻飞，拂得四周的血气激流暗涌。那片刻黑暗、把两柄小银刀隐遁的无形。有草只听得不断血花喷射声和人体沉闷的倒地声，完全不知道千言是如何得出手、又怎么收回小刀。
　　良久无声，有草才偷偷探出头来。才张望两眼，忽得被人从背后拍了拍肩，唬得有草像坐着弹簧一般弹起来。
　　千言叹气，垂下眼道：“对不起……不是人杀你、就是你杀人。你以后自会明白了。”
　　那刹间、拂晓的第一缕光漫过树木的枝干，拂上千言浸满不知是何人的血液的衣衫，缓缓勾勒出苍白的侧脸。千言却别开头，避开阳光面向暗处。唯有黑暗，才是唯一庇护之所。或许何时不知不觉，连心、也会被染成黑色。
　　有草心里胀胀的，像被灌满了铅，开口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咧嘴想笑笑以示安慰，却僵硬得难看。面对着四围零星散落的几具尸体，面对着只是执行命令却无辜死去的人，有草如何能笑得出；面对一个本族的敌人，面对一个狰狞的杀手，然而却是一个日日朝夕相处的好友，有草如何能笑得出！
　　千言像看穿有草的心事，抿抿嘴，道声：“走吧。”便又开始飞奔。
　　有草使劲全力才勉强跟上千言的脚步，惊异一个受伤的人怎么能在满是横枝落叶的灌木林里面跑得飞快。然而想到千言被掩瞒的真实身份，心只是一直往下坠。不由得伸手摸了摸怀里的两张纸。两张完全迥异的星行图。
　　方才剧烈的打斗显然撕裂了千言的肋间的刀伤，血迹从零零星星逐渐变得斑斑驳驳、沿着千言的步迹洒了一路，迎着曦光更是触目惊心。有草盯着脚下沾血的朽木，略微走神，脚下一拌“啪”地摔了个嘴啃泥。
　　远在前面的千言停下回头，皱了皱眉，远远对踉跄的有草说：“你走那边吧，直接回家。慢吞吞像个阿婆、简直就是一个大累赘。”
　　有草苦笑，再把他当成弱智也不要用那么明显的激将法。不过有草自己不能帮手也跑不快，反会拖累千言，这却也是实言。无奈之下，有草只得转道、与千言分别。

　　不到一个时辰就是往日上学的时间了。有草躲在路边的花草中，远远望着家门想。身旁大花水仙张开大口，像要吃人般。有草蹭了一身露水、冻得瑟瑟发抖，还是在犹豫不决，不知是否回去。惊恐劳累了整整一宿，有草脑子里只剩下家里的枕头和被子，巴不得窝在里面一辈子不出来。
　　方才明显有几个护卫样子的人巡了过去，还询问了他们的邻居，应该是在确认有草和千言的的身份。
　　忽然想到千言，那个整整大半年都同学同宿的少年。怪不得沉静的眼中，总是像注视着隐藏着另一个世界一般。每次有草兴高采烈的和他讨论平日学习的事情的时候，千言只是不置可否的听着，淡漠的似乎那与他完全无关。现在想来，有草暗暗叹口气，都只不过是暂时为了掩人耳目的权益之举罢了。
　　然而，魔族和羽族的外貌，竟然是一模一样的？
　　狴犴族无论男女老幼都肥壮的像个塔一般；精灵族被称作最美丽的种族，其面容五官的精巧细致却是其他各族皆难以望其项背；至于羽族，是个被戏称为“未老先衰”的典型——有着淡的接近于白的肤色和发色，连瞳孔也甚少有深色者。而羽族无论是优羽次羽，骨架皆偏于轻小，以助飞行。
　　千言的确比有草要高大，但是同吃同住大半年，竟自己都没有发现对方非同族，这也实在是说不过去了。有草一边胡思乱想，边偷偷张望外界。
　　在一双巡逻的护卫过去后，有草想也不想便跳起，想要趁着空档冲回家。
　　遽然背后一双手捂住有草口鼻，狠狠的把他拉到一个背光阴暗的小角落。有草挣扎，却被人更用力的桎梏着，几近窒息，只能看见那手臂、显然是那种护卫的衣衫。极度慌乱之下，有草感到肩背一阵如锥刺般的痛。梦魇在有草惊恐之时再次被激发。
　　“是我！”背后的人急急唤了声，松开了有草。有草心中一悚、回头。竟是千言！
　　一片纯白的轻羽，已经刺入了千言颈脖处几分皮肉，细细地流下一涓鲜血，然而却在最后关头紧紧煞住，悬定在空中，没有真正伤着千言。千言被逼得狼狈的跌坐在地面，仍然忙不迭的给有草做了个不要动的手势。
　　有草松了口气，那片白羽自然而然的逐渐消散。
　　有草正想开口问千言，怎么样了，那套护卫的衣服怎么来的之类的废话，却听得一声惊喝：“这里有人！”仅是刚才一点点地声响，也足以打破寒城清晨的宁静。一个护卫发现正想站起来的有草，呼唤同伴聚拢过来。
　　“用我做人质逃走。”千言看着那个一宿无眠便会陷入痴傻状态的有草，无奈的把小银刀塞到他手上。
　　有草发急跺脚，嚷道：“挟持人质不是顶天立地男子汉大丈夫做的事情！何况还要假装！”
　　远处那护卫听见那声嚷嚷，接着看见两条人影窜入小巷，便率众包抄。
　　草丛中的有草向千言狡黠的一笑，手里还握着两张被撕碎的星算纸。想必方才那两个人影只是有草用碎纸化出来的假象。
　　“好一个调虎离山……”千言勉强笑笑站起来，身子像受到大力冲击般晃了晃，便跌倒在地。

　　寒城城外北向为寒峰，西面临海，东西方被森林所绕。逃去去西面是不可能的，除非是要殉情跳海；跑去寒峰也是找死，何况是像有草那般怕冷的人；最后惟有姑且去林子里避一避了。
　　有草竭尽全力的奔跑，虽然背上多了一个重负，但逃生过程那还容得他埋怨，也幸好不再有穷追不舍得护卫。可脑袋想着东南东南，跑着跑着，屹然一个大雪山矗在路的尽头。
　　有草本低着头只管着快点逃跑，不经意抬头撩及天边那白茫茫烟雾缭绕的物体，登时面部表情僵硬，像泄气的气球跌跪在路旁。自己怎么还能把北边认成南边阿！四处光秃秃的，哪里来树林的影子？一夜不停的夺命奔跑，有草早已吃不消了。这一坐下来，以有草往日那款懒惰的脾性，没有一个时辰是绝对不可能在动的。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有草筋疲力竭、重重跪倒在坎坷不平的石子路时，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叫痛，背后那个大包袱就被颠得剧烈的咳嗽起来。温热的液体顺着有草的脖子滑到前襟，染得一片深红。
　　“对不起，有草。”千言咬着牙，憋着一口气坚持着不昏迷过去，“我、和那天你看见那个人，万喻，都是魔族的。我姐璃瑛是亡灵族。她想让我杀了你，千万不要任她摆布……”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阵咳嗽，万喻一刀定然深得伤及肺叶，只是千言硬是忍耐了一夜。
　　有草踉跄摇晃着站起，转向南边，急得快跳脚，“还有气就快说你哪里有接应的人，把我拖下水也起码救救我吧？”
　　千言只是继续喃喃，“亡灵想要统治整个魔族，控制魔族来打下整个异界……”
　　“太罗嗦了你的遗言！”有草几乎要被气疯了，“小说里面的什么杀手组织都起码有上三五个秘密基地吧？我都上了大当就不介意再进贼窝！
　　思忖良久，千言最终摇摇头，“没有。”

　　精灵族长老和神使平日理事的高堂上，今日空无一人。只是一个少女在独自徘徊，略显焦灼。
　　缓缓地每一步，轻轻点落在地面，都漾起满殿古老精灵的吟唱。手中轻握的圣杖，代表精灵族无上权威。高高在上的王座空空如也，雀歌并不喜欢议事时坐在上面的感觉。那里只会使人孤立，使人无助，使人绝望。
　　自小被选为精灵族的圣使，雀歌在表面上拥有比四神使二长老更大的权力。然而实权一向是落在长老手中，圣使在某种意义上，只是一个架空的头衔，虚夸的荣耀，傀儡的君主。
　　但在近期一连串针对精灵族的暗杀，即使是仅仅身为圣使，雀歌又怎能漠然坐视如隔岸观火？
　　大堂厚重的门被轻轻推开，依旧不住发出哑瑟的吱嘎声。
　　雀歌定住徘徊的脚步，并没有回头、已经知道来者何人。
　　“先知……”雀歌背对来人，欲语又止。
　　身后的少年只是静默的等待。
　　雀歌眼神对上来人的眼眸，墨青色深邃如海不见底，隐隐泛着清晰锐利的光。
　　雀歌轻叹一声，回身道：“对于这次羽族对精灵族众神使的暗杀行动，二长老已经商量停止对羽族的支援。你对这个决定有什么要说的呢？”雀歌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可侵犯的震撼力。如是说，表面是征询意见，事实上是试探羽族代表者的反应。
　　“圣使明察秋毫，定能洞察真相。又何须我多言？”羽族先知却笑笑，不动声色地把问题推了回去。
　　“你就不怕我同意吗？一旦我最后同意，羽族就完全的被孤立了。”雀歌蹙眉，作为王者，即使是一个虚假的王者，亦必须每天尔欺我诈勾心斗角的生活，多少人虚与委蛇的奉承，连仅仅说一句真话，也要寸寸量度。
　　“那样证明圣使已经了解真相，必定不会伤害羽族，我就更不必赘言了。”少年抓住雀歌话中大意的漏洞，稍微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
　　雀歌只是低眉望着对方：“我只是希望了解真实情况，并不是想要比口才。现在的情况对于羽族非常不利。在场所有人都目击了一名羽族少年自称是凶手，后来被同伴救走。逃离现场的过程中还伤害了不在少数的护卫。而且，据说是先知您阻止追捕逃犯吧？”
　　“穷寇莫追，圣使也是明白的。”少年先知铿然争辩，倏然脸色变了变，“能否选一清静之处继续细谈呢？”
　　“怪不得你脚底抹油溜的得那么快，原来是我姐姐佳人有约！”雀舞一路喧叫着追来，一脚踹开微掩的大门，丝毫不怜恤这座悲惨的文物保护建筑，估计那扇门十有八九是被她踹坏的。“我和姐姐就差那么远吗？看见我就像见鬼一样躲！”
　　雀舞抓着少年的衣袖，“看我新种出来鸢尾！我可以让鸢尾跳舞了！”一只手拽不动就动用两只手拖，两只手都拖不动就要威吓着张口咬。完全看不出前几日在鬼门关兜了一转时那副失魂落魄的光景。
　　少年连连求饶：“我的雀舞同学，您就放过我吧！第一，我已经给你讲了三天笑话了，有库存什么都倒清光了，头昏眼花的不行；第二，您的魅力何止可以让鸢尾唱歌跳舞，简直可以让鸢尾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第三，我和你姐姐不是约会，是商量关乎国计民生社会稳定和将来下一代人生幸福美满的大事情，不能急也不能赶，一定要好好得坐下来，耐心的讨论讨论，明白吗？”
　　雀舞大声回吼：“不明白！”雀歌只是静静望着自己那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双胞胎妹妹，眼中无限忧伤。

　　“我已经劝雀舞改天在找你。不用藏了。”雀歌走到殿旁的花园，往园中轻唤。
　　园中一棵卫矛树上窸窣作响了一会，少年在圆圆的小红叶从中伸出头来，“真的？”
　　“啊，那棵是鬼箭榆。树上的虫子会吸人血。”雀歌惊怵、倒吸一口冷气。
　　少年被唬得从高高的树上跳下来，站都还没站稳就忙不迭的拍衣服。“那不是卫矛树吗？卫矛怎么会有吸血虫？！”
　　雀歌却兀自开心地笑起来，笑得止不住，抱着圣杖弯下了腰，像是很久都没笑过一般。“卫矛就是鬼箭榆。至于虫子……那是骗你的。”
　　“想不到你的性格和你妹一样恶劣。”少年第一次发现不板着脸的圣使更为可怕。撇嘴做个鬼脸，竟又翻身跳回卫矛上，横坐着枝丫。羽族骨骼轻巧，弹跳奔跑的天赋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能告诉我吗？你的想法。只是以朋友的身分。”雀歌平静下来，走过去放下圣杖，依靠着树干，望向树下斑驳跃动的光点。欢乐只是那瞬的微风，还没来得及感觉、就漏过指间泻过。
　　少年抿抿嘴，思忖片刻。“第一，下手的的确是那个羽族少年不错。这一点，我毫不怀疑。”略为一顿，见雀歌颔首，便继续，“第二，方法残忍而诡异。与暗杀之前我的前任先知的凶手简练、只以杀人为目的手法明显不一样。可以说，不是暗杀，而是屠戮。凶手好像要向全精灵族宣扬，这是因为部分精灵族对羽族压迫和歧视，而羽族的屈辱和愤恨引致的报复行动，换句话说，这是对精灵族的宣战。”
　　“第三，”少年眉尖一挑，目光中凌厉的锋芒令人无法逼视，“这是一幕被精心策划的，挑、拨、离、间！”
　　“此话何解？”
　　“疑点过多。首先，从那个古怪的少年来看。一个那般穷凶极恶的凶手，以复仇为目的的凶手，没达到目的之前，何必自首？如雀舞所说，那晚出现的少年除了在几乎被勒死的时候亮了一次杀手锏，其余即使在别人把刀架到他脖子上都不曾出手，还救了雀舞一次。大好机会杀雀舞，却完全没有打算下手。要不是那人因为计算失误，暗杀失败；要不是，那人根本就是打算自首，没打算杀人。”
　　“其次，从杀人的方法来看。那是一种魇界独有叫做梦魇的冥灵生物，以吸食宿主精气为生。梦魇可随依附者意念化成各种形状，杀人的时候”，少年飞快做了个割脖子的手势，“只消一下，比任何刀子都快，伤口整齐得不像是实在的利器割出来的样子。”
　　雀歌蹙眉，深深呼吸，“风神使的一家上下……确实是这样的。”
　　“那么就奇怪了。一个羽族的少年，为什么会带有魇界独有的妖邪生物？羽族和魔族向来交恶，魔族自不可能让一个羽族堂而皇之的自由出入魇界。那么接下来唯一可能的是，由于某种人为的原因，这人被人附上梦魇。”
　　“最后，我调查过那自首的少年。他和一个魔族暗杀组织的人相识，而且非常熟悉。”少年从树杈上跳下，嘴角微微弯起一个自信的笑容，“这就是我的想法了。”
　　“但是也可能那个少年甘愿为他的新朋友卖命杀人，对不对？”雀歌质疑。
　　“完全不可能。”少年打断，“魔族御龙内部组织严密，向外人泄露身份，如同自杀。”
　　“是吗。……但是，先知您又是通过什么渠道如何得知的呢？”雀歌弯腰拿起靠在树边的圣杖，“请不要因为私人交情影响您的判断，先知。”
　　雀歌皱眉直视少年。在墨青的眼瞳中、深深掩盖其中一切波澜。雀歌轻叹，转身意欲离去。
　　“三天之内，”少年心平气和，“我会亲审凶嫌，请圣使务必亲临。”
　　雀歌驻了驻脚步，“我必定如时赴约。”说罢，步入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