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夜行

11、第十一话

　　第十一话
　　曙霞飞快漫过天顶，冲刷去墨蓝，盖上苍白的麻布。除此以外，有草不能从观星塔底看见外面任何景色。头顶那口小小的圆，除了一日天色的变幻，甚至连飞鸟也不会光顾。
　　离苍痕和雀舞来的那晚又相隔了三天了。也就是说，离自己将要消失的那天只剩下两天。
　　有草藏在阴暗处躺着，一次又一次掰着手指竖着天数，希望能数多几天出来。然而天数不但没有增加，右手反而没了小指——前一天有草数着数着的时候不小心掰断了。断口露着腐肉和白骨，却再也没有一丝血渗出来。残破的衣服遮不住胸前的剑伤，有草一低头就能看见胸腔内的破碎发黑的肉。
　　不仅如此，有草觉得脱离自己身体的感觉越来越厉害，有时站着走着就看见自己的身子啪地倒了下去，自己却觉得仍然站着。现在有草不得不一天到晚的躺着，每个几个时辰就挪一挪位置，以免被太阳晒坏了自己已经死掉的身体。
　　把手放到鼻子下嗅了嗅，没有味道。有草叹气，拿开手。自然不是因为身体没有腐烂，而是自己早已没有一切感觉。小蝇虫喧闹地飞来飞去，有草也不赶，任由小虫爬上鼻梁，叮在鼻尖上。有草竟然羡慕起眼前的小飞虫。小虫还可以活几个月，而自己已经看不见后天的太阳了。
　　有草出尽力瞪着鼻尖的小虫，模仿璃瑛捏尖声音，“来，我们来玩游戏，拿你的命换我的命！”
　　小虫弹弹腿，却丝毫不畏惧，完全没有飞走的意思。
　　蓦然有草怒吼着跳起，发狂般挥着双臂，把一股黑色的蚊虫惊起驱散。有草狠命的抓向个别顽固地叮咬着的小蛆。手臂本身已经松弛的皮肤和粘连的肉被刮下来，露出腐肉里面更多的未长成的白色小蛆。有草竭斯底里地爪着那片肉，想要把这污秽从自己身上彻底除去。不料倏然几近痉挛的手软下去，整个人扑倒在地。
　　有草痛苦的闭眼，半晌才重新控制住整个身体，缓缓撑起上半身紧紧抱着膝靠在墙上。与世隔绝的拘禁，也比不过对消亡的恐惧。当时有草应允璃瑛、和千言兑换生命，是急迫之下最无奈的选择；曾几何时有草还乐观的想过只要能到精灵族见到苍痕，就一定有办法解决；然而随着身体一点一点地败溃，终结步步迫近而自己无能为力的绝望、生命对死亡本能的畏惧，疯狂的撕咬着有草最后的神志。

　　日光渐高，有草可以躲藏的阴影越来越小。每天正午的时刻，有草都没有办法把自己完整的藏在阴影里。
　　有草努力的背贴墙壁立着。阴面的墙壁匐满了厚而长的青苔，因夏季长久无雨干旱而焦黄干萎。有草便如一棵干枯的植物，镶嵌在青苔壁上纹丝不动，只有眼睛时不时微微撑开一下，又立刻垂下。
　　本应一片死寂的四周，却传来一声声金属和石壁相击的声音。有草惊诧，正抬头便望见一个钩子飞进塔顶，钩住石壁的小间隙。外面的人又拉了几下，确认钩稳了。再过半刻，才有一个脑袋从顶上日光处冒出来。
　　“有草！”雀舞伏在墙顶，偷偷叫唤。见没人回应，雀舞跨坐在墙上，重新钩好钩子，从墙上滑到塔内，这才看见隐匿着的阴影。
　　雀舞爬墙爬得狼狈，手上不知怎么蹭出几道血杠子，衣服头发更乱的不成样子，背后还背着另一个小包袱，十足上一回出走的模样，然而神色却是从来未有的欢喜。
　　一跳到实地上，雀舞便欢颜向有草急催，“一起逃出去！”，却良久都得不到回应。雀舞纳闷，走近向有草，“怎么了？”
　　倏然有草大喝，“别过来！你走！”向后瑟缩着，想要避开逼近的阳光。
　　雀舞霎时收住刚迈出的脚步，脸上冰封着绽放到一半的笑颜。
　　塔底空气久不流通，尸体的多日腐化的气味，积在塔底焗焖着，发出刺鼻作呕的恶臭。蝇虫乱飞着，在那黑暗中的人影上起起落落。雀舞静静的看着那个模糊不清的人影，仿佛分毫感觉不到四周的污秽。
　　日光轻移，微微射到有草的发梢、鼻尖，折射的微光画出有草深深凹陷的双颊和眼眶。有草敏锐地感受到不断在在身上扩大的光线，身子猛的一颤，再次往后缩，神经质的大喊大叫：
　　“我叫你、滚！立刻消失！我不是人！我已经不是人了你还来干什么！”有草声音嘶哑，已经完全偏离了往日的音调。
　　“即使是你那个叫千言的朋友为了你、死在精灵族里你也不管吗？”雀舞喃喃的说。
　　像被惊雷击中，有草从暗影中霍然抬头，迎面撞了一面明丽的阳光。
　　“千言说要见你一面。姐姐不让放你出去。说只要到了明天，就还你自……”雀舞话才说一半，有草已经抓过雀舞爬进来的绳索。
　　“谢！”有草一个字的时间都不想浪费。
　　“慢着！”雀舞仿佛无视有草身上的污秽，一手抓住有草的肩。从怀中掏出一把新鲜的药草，捏成一团滴出汁液，从有草头上浇下去。
　　“这是什么？” 有草疑惑，但还是被淋了一脸。
　　像被倾注在干涸土地上的甘露，有草脸上的汁液少顷便渗入皮肉。发灰松塌的皮肉缓缓饱满起来，脸色微微红润，看起来有草就像在什么地方滋养了几个月一般，比原来看起来还要健康。
　　雀舞勉强的笑笑，“这就是我能做的所有了……对不起。”说罢，掩面扭头不看有草，微声抽咽起来。
　　有草握了握自己的手，明白雀舞施的术法仅仅是薄弱的幻象，不知能维持多久。雀舞曾经答应有草为他学习法术、复原身体。而现实之中障碍重重，又岂是如此容易遂人愿？莫说雀舞的师傅祁和，即便是姐姐雀歌，也不会愿意以精灵族的秘技去救一个犯下滔天血案的凶手。如今雀舞背叛亲人和族人私自释放有草，却怎么也无法如约给他一个新生。
　　有草伸出手，想拍拍雀舞安慰她，却又半路定住收回。“……谢谢。”雀舞却没有任何反应。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有草迟疑许久，终于攀着绳子离开观星塔。
　　有草的身影才消失在塔顶，塔内的雀舞瘫软在地、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密林另一侧，万喻假意搀扶着伪装成千言的苍痕，小心翼翼向林深处前进。
　　苍痕也不理会万喻一直停在自己颈后的手，把全身重量都靠在万喻身上，看上去就像一个踉踉跄跄走着的伤者。忽然苍痕轻拍一下万喻，低声说：“到了。谢谢，请立刻离开这里。”
　　万喻不满的轻声哼了下，但还是勉强配合的说了句预先商量好的台词：“千言，你留在这，我去找水。”说罢，把苍痕放下在树底，几个闪身，已经不见踪影。
　　苍痕却没有自己行动的意思，坐在树下静静的闭目养神。
　　林中静谧得只有树叶轻微摩擦的索索声，平日虫子烦躁的鸣叫也像被莫名的气压镇住，无法发声。偌大一个林子，仿佛里面只有苍痕一个活物。
　　隐匿在几丈之外的璃瑛露出半边白色的衣袂，悠然说：“弟弟，你逃跑的速度不像样呢。”
　　苍痕全身微微一动，然而又紧张的定住。
　　“难道是在故意等姐姐给你解梦魇吗？”璃瑛转出来，温和的笑着走近。
　　“故意把万喻身上的梦魇全数引到自己身上，就是想用小命赌一把姐姐还疼不疼你、救不救你？”
　　“你每天都在算怎么把姐姐杀死、逼死，连自己的武器都是打算把我彻底消灭的银刀；而我却每天在帮你消灾。帮你把你要找的最后那个羽族先知杀掉、帮你撇清嫌疑、一而再再而三的搭救你。你把你姐姐当成什么人？”璃瑛顿了顿，蓦然大笑起来，笑得痉挛，“对！你姐姐已经不是人了！是鬼！是鬼！替你做亡灵族的祭祀品、被你的亲生父母供奉上去了！看你的姐姐，多好啊！这世上还哪里找！”
　　璃瑛一手揪着苍痕的头发把整个人拖起来，再狠狠往地上掷去！
　　两人靠近的一瞬间，苍痕睁眼，攒在右手的小银箭深深捅进璃瑛的胸前。着地时立即一个翻滚，跪起身来，抽出背后的短弓。
　　璃瑛一下被苍痕的银箭钉住，竟无法动弹！惊异地望着面前深碧色的眼瞳中锐利的目光，璃瑛低头，忽而稍微冷冷一笑，“幸会，原来是羽族先知。”
　　苍痕神色一凛，毫不迟疑搭箭引弓。
　　“千言这次，不需要你救。”
　　“我，是来报仇的。”
　　“为了我师傅，更为了有草！”
　　每一句话落，便是一支银箭。箭矢旋起急锐的气流，声音竟如冤魂厉鬼凄厉的叫声。传闻中只有被仇恨和冤屈燃烧着的厉鬼，才能生生吞噬掉永生不灭的亡灵的魂魄。
　　仅有的三支箭过，苍痕随手弃弓，闪身向后退避到三丈之外，倚着树木隐蔽起身体，大口喘气，仿佛三箭已经耗尽全身精力。
　　“就只有三根不痛不痒的小钉吗？”璃瑛阴笑着，并没有追过去。身上插着的银箭不断被往内吸收，完全没入发白透明的体内！
　　“召唤冤魂这种歪门邪道的术法，也是羽族能够使用的？”
　　“还是说，羽族先知，你是一个魔族的假货？”
　　苍痕背靠着树喘息，对璃瑛万分挑衅却听而不闻。林中愈发静谧的骇人。甚至连空气的流动和树木的枝叶的窸窣声仿佛也被什么胶着。
　　璃瑛眯了眯眼，骤然手中凝出一支银箭、飞向苍痕！
　　箭离苍痕仅剩一丈远，便像没入水中被滞住不得前进。苍痕艰难地回身，收下银箭，动作却没有刚才半分的干脆利落。他才要开口说话，不期然一口鲜血压抑不住喷涌出来。霎时天色昏暗，隐隐从树顶透下暗红色，仿佛天顶被泼下血雨。
　　璃瑛露出鄙夷的笑容。不出所料，苍痕把四周隔绝封闭，强行把两人放入自己一力支撑的结界。一开始的三支银箭只是要分散璃瑛的注意力和定住璃瑛的真身。银箭上附上的冤魂对苍痕的消耗已经不小，他没有片刻时间去休息复原，随即封闭外界、支撑起一个空间无疑是个要拼个两败俱伤鱼死网破的做法。
　　璃瑛眼角睥睨、扯起嘴角一笑，忽而整个人飘高，掠向苍痕——仅剩在璃瑛体内的两只银箭已经无法阻挡她的行动！
　　苍痕脸上霎时褪尽颜色，一把擦去唇角的血，把箭头磋上血、奋力插入身旁的树干。
　　白色的亡灵身周一丈之内、骤然升腾起浓稠的血雾！
　　四周的树被血雾腐蚀，仿佛被千万只虫蚁侵咬，从内里发出细微的声音；树皮嗞嗞地散出焦灼的烟雾。倏然，血雾浓处一棵擎天大树轰然而倒，横在两人面前。
　　苍痕不断默念咒语催起血雾，边按住胸口平复剧烈的喘息。倏然苍痕停下，惊然盯着那团扭动的血雾。眼前的浓雾掩盖了一切，他知道璃瑛就在中央，但是感觉不到璃瑛有什么动作！
　　一瞬失神，尖厉的笑声从雾中传出，沾上血色的梦魇呼啸着狂吼着、化为无数细小利剑、从中爆发刺出！
　　苍痕低喝一声，利刃几近触身之刻、极限防御迸发出吞没一切的白光，拒挡住无处不在的攻击。梦魇前所未有地疯狂撕咬着那道白色的防线。
　　璃瑛终于以全力相搏。
　　困住璃瑛的血雾却立马变淡变稀。面对渐渐从血雾中挣扎露出的亡灵，苍痕自知无法坚持多久，惨淡的笑笑，“似乎，我就要输了呢。”
　　然而璃瑛似乎受到严重的伤害，一语不发，从空中失势跌下。
　　苍痕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极限防御一收，血雾骤浓，把亡灵淹没在深处。他猛地跃起、顺势羽翼一展，扑打驱赶梦魇密集的攻击。
　　但下一瞬间，空中无数小利剑已经汇成两把莹透的长剑，对准他一前一后、蓄势而发，势必将他整个穿透。
　　苍痕闭眼微笑。自己已经尽力、无法考虑更多。
　　“苍痕都说输了，难道赢的是我么！”
　　指向苍痕的剑锋并没有如约而至，却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竟是怎么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有草！
　　一双巨大的羽翼在有草背后伸展开，格挡在苍痕和璃瑛之间。准确地说，那并不是羽翼，而是一双巨大的畸形的薄膜——不断积聚而来的梦魇附在骨架上，疯狂的噬咬着原本实体的羽翼，羽族用于维持羽翼的精气被吸食的所剩无多，整张羽翼便显得透明而膨胀起来，已经和苍痕翅膀的形状相去甚远。
　　苍痕瞠目结舌，瞬间明白过来、立马扑过去，想要拉扯开有草。“回去！立即回观星塔！”
　　还没接近有草，苍痕便被一股无形的墙狠狠撞开，重重跌倒在地。
　　“璃瑛，是你给我的梦魇，也是你给我的这副根本不怕痛的身体，今天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吧！”有草一步步走进血雾的中心，只剩一双高举的巨翼，缓缓合拢，像结茧一样裹起中间一团不断扭曲挣扎的物体。
　　“不要进去！”苍痕竭力撕吼，“出来！那团雾会把梦魇和魂魄一起吞蚀掉！”
　　苍痕一次次嘶哑地叫着撞向那团鲜红，妄想接近有草，一次次地被有草的梦魇所弹回、狠狠摔在地上、撞在树干上，再一次次爬起。
　　仿佛觉察到什么新鲜的猎物，血雾竟同梦魇一般，飞速向有草的翼聚拢，瞬时染红有草整个人。
　　“帮我向千言说我已经回到异界离穗了啊！”有草忽然转身笑笑，“对不起。我好像破坏了你的计划？”
　　苍痕绝望地呼喊：“你不能……”
　　所有鲜红的水雾凝结在梦魇上，霎时发出耀目刺眼的闪光，原地反旋起强大的气流，呼啸怒吼着、携带着滚烫血腥的气息，以摧枯拉朽的攻势摧毁夷平周围一切物体。

　　苍痕再次张开眼时，却望见满空夜星，碎银似的、宁静地溅在夜空。若不是凉风中还夹带着那丝焦灼的味道，苍痕几乎以为面前的是一场虚幻的游戏——密林中央那片树木在夕阳下瞬间夷为平地，只留下被寸寸灼烧过的泥土，而原本生长其上的草木就像蒸发一样消失了，或者说，根本没有存在过的痕迹。

　　万喻扫视一圈，手紧紧按住刀柄，弓起身子蓄势以待。周围五个都是他熟悉的人，这次任务一同来的其他伙伴。但，现在那五人只能说是行尸走肉。
　　万喻见苍痕完事，兜转了整整一天却还是不见千言出来。心下生疑，刚想趁夜色正深，偷偷摸进精灵族群殿内找千言，不想却一下遇上这几人。
　　万喻皱眉，暗骂璃瑛。果然之前千言的猜想不错。璃瑛窃得黑曜石，潜入精灵族内，用摄魂控制了除千言万喻剩余的人。现在让自己人牵制万喻，令他投鼠忌器。
　　只是，如果苍痕成功，摄魂者璃瑛的本体消失的话，被摄魂者是应当恢复原状的。然而面前这几个人怎么样都像丢魂落魄的样子，这样看来，那边恐怕是……
　　心念至此，万喻倏然猛退一步，手肘作势撞向后方的人。只是这一动，便牵动围攻的五人、一并向万喻出手！
　　万喻咬牙抽刀，拨开正劈下来的一把相同的刀，同时高高跃起，脚尖点在一人的肩上借力、在空中如鱼般灵活扭身、从容避开两枚冰刃，落到圈外、站定。
　　蓦然掌声伶伶仃仃地响起，五人止住上前围追的脚步，恭敬让出一条道来，亮出一个身着神使服饰的精灵族女子。
　　来人走到万喻面前，微微笑道：“好身手！五个同伴也不能困住你一个，应该如何夸奖你呢？”
　　却是精灵族火之神使、雀舞的师傅，祁和！
　　万喻冷冷瞪着那女子的微笑，心中登的一激灵，觉得好不眼熟。忽然想起，上次自己正是火之神使的殿外被璃瑛擒住。两方连起一想，万喻不禁暗抽一口冷气。
　　或者苍痕失败了、或者苍痕根本没有把璃瑛引上钩、抑或者，璃瑛和苍痕是伙同起来骗自己的。无论是怎么样，璃瑛还毫发无损的潜匿在精灵族内，用那种不变的微笑、正对着自己。
　　“千言怎么样了？他在哪里？”万喻想都不想冲口就问。
　　“我弟弟？我会好生款待。或者时间会长了点，不过不用着急，这几个人——是特地留给你解解闷、消磨时间的。”
　　那女子笑得更美。那张本是郑重端庄的脸却配上璃瑛的笑，看得万喻背脊直发寒。女子再拍拍手，四下竟还潜伏着几人，一起向万喻围拢过来。
　　“就让千言组长出来发现，自己的搭档忽然发狂，把手下全部杀个一干二净。”
　　万喻再没有心情看璃瑛那副笑脸，举刀连连挡隔雨点般密集的攻势。
　　亡灵冷笑一声，转身走入浓重夜色中。